五月幽狼 发表于 2007-6-3 18:43 只看TA 1楼 |
---|
|
[历史古香] 【燕子笺】 (明清十大禁书) 燕子笺作者:不详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提要: 清代小说。六卷十八回。有迎薰楼刊本,题「玩花主人评」。阿英藏本作者 署「澹园」,其真实姓名不可考。 书叙唐朝才子霍都梁与妓女华行云热恋。霍善丹青,画《听莺扑蝶图》。裱 画匠误送至尚书之女郦飞云处。郦甚喜爱,恋画中书生,题诗于其上。诗成,被 燕子衔去,复为霍都梁所得。两人俱各相思成病。适逢朝廷开科取士,霍与友人 鲜于佶俱入场应试。鲜于佶贿买吏人调霍卷为己作。榜未放而安史之乱起,郦、 华乱中失散。郦为节度使贾南仲所救。贾主婚以郦飞云嫁霍都梁。华为郦尚书所 救,收为义女。乱平后,金榜出,鲜于佶竞列榜首。华行云素知鲜于佶丑行,遂 以实告郦尚书,另行严试,鲜于佶丑行败露,霍都梁终点状元,与华团聚。 小说根据明末阮大铖同名传奇改编,唯首尾各加一回。首回痛诉阮大铖为魏 阉余孽,然亦盛赞《燕子笺》,认为不可因人废言。末回以比较小说与传奇之异 作结。全书虽未脱离一夫多妻、才子佳人的俗套,但情节曲折生动,人物描写细 腻感人,语言活泼而富有情趣。书虽据传奇改编,然能根据小说特点,形成独特 的风格,并不给人以蹈袭之感。唯书卷气较重,不够通俗平易。尾声以鲜于佶得 阴司果报、两女俱得浩封作结,为蛇足之笔。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第一回 别恩师来都应试 馈良朋水墨观音 扶风才子,嫖姚后裔,霍姓都梁。挈友长安取应,为试期尚远,追欢笑,暂 过平康。丹青笔,听莺扑蝶,小像写云娘。 不料朱门有女,与青楼一样,窈窕相当。把春容笺咏,燕子衔将。被同侪计 构,更名姓,决策勤王。二美并,麒麟高阁,走马状元郎。 ——汉宫春 天地间,惟婚姻一道,总由天定,莫可人为也。有三媒六妁得就姻缘的,也 有始散终成才全匹配的。更有那东床坦腹是择婚眼高的,屏风射雀是宿缘暗合的。 还有那红叶流水竟结丝箩,纩衣题诗终成眷属的。自古及今,难以枚举,独有才 子佳人凑合最难,往往经多少离合悲欢,历无限是非口舌,才能完聚。总而言之, 须得月下老人婚姻簿上注了姓名,虽然受些险阻,到底全美。我故说:「婚姻一 道,总由天定,莫可人为也。」闲话休题,我且举一件最奇的故事,说与看官们 听。 且说大唐元宗年间,有个才子,姓霍,名都梁,表字秀夫,扶风茂陵人氏。 原是嫖姚后裔,近来流寓西京。生得貌赛潘安,才过班马,浑身潇洒,满腹文章, 不止歌赋诗词,还晓丹青妙技,只是双亲早逝,室家未偕,异地漂流,萍水游荡。 幸蒙任广文先生,姓秦名若水,是位老成前辈,与霍家世交,因爱霍生才学,邀 在署中读书,朝夕谈论,甚是相合。 这日,霍生独坐书斋,忽生感叹。说道:「近蒙秦先生以国士待我,甚深感 激,但念自己景况,孤身无倚,不免凄凉,不知何日能遂凌云之志,得效于飞之 欢,才完我终身大事。今当春明时候,景色撩人,不能到郊原闲玩,且在这书院 周围池苑游赏,一面消遣消遣。你看:池中梅花倒影,岸上莎草铺茵,才过残冬, 又临明媚,果然另是一样景象。闲常想那潘安仁容颜美丽,每逢游玩妇女见了他, 掷果满车,偶因元宵佳节,遇佳人遗金雀一只,结了姻缘。后住河阳,名为花县, 千古流芳。我霍都梁虽有才学,功名未就,红鸾未盟,为何这样命薄?」 正自己嗟叹,忽见本学一个门斗,走到跟前,手里拿着一封书信,见了霍生, 说:「这封书是鲜于相公捎来的,说道长安今岁黄榜招贤,他已起身,在路上客 店中,专等相公同行。」遂把书递过来。 霍生接在手中,拆开封口,暗暗念完,说:「既是鲜于相公已行,我就收拾 早晚赶上,与他同去极好。」门斗说:「在下极承相公看顾,但斗胆有句话,不 好说得。」霍生道:「但说何妨。」门斗说:「我看那鲜于相公做人,比不得相 公。猫头鼠眼,不是至诚人,况且花柳场中,不觉着意,不要学坏了,不如各奔 前程才好。」霍生道:「多谢你好意。只是我与他同窗日久,暂与共事,也自无 碍。等我登科后,自然好歹分明,不能相染。你与我请秦爷出来,当面辞过,明 早好行。」门斗遂把话传进去,秦学官闻听,说:「今日报来,我已升汧阳县令, 文凭限定、走马上任,正要与门生霍秀夫一别而行,不知请出来有何话说?」 霍生见老师出来,施下礼去,秦公答还。霍生道:「门生数年深蒙教训,今 日有同窗书到,说试期已迫,约同一齐取应,特请老师出来拜别,明早便可登程。」 秦教官道:「原来如此,可喜可喜!贤契高才博学,国士无双,此去南宫,定占 魁眩老夫今日闻信,升任汧阳,目下也要打点上任,有些微卷价,聊代饯行。等 候登科,再申薄贺罢!」叫斋夫把卷价取来,送于相公。 霍生接过来,说:「多谢老师费心了。」然后拜下揖去,秦教官道:「好说。 但愿你此去莺迁上苑,鱼跃龙门,便不负吾属望之心了。」霍生道:「门生菲材, 恐不能如老师之愿。书箱、剑匣俱已齐备,就此拜别,明早好行。」遂拜辞起来。 秦学官道:「明早老夫也不亲送,一路保重,须要小心。」霍生道:「承教。老 师请回罢。」遂各寝,准备明早起身。正是: 玉壶春酒正堪携,野店山桥送马蹄; 此后长安望明月,陇头流水咽东西。 按下霍生别师赴约不题。却说朝中礼部尚书姓郦名安道,原是科甲出身,现 膺此职,为人端正,不徇私情。夫人鲍氏,治内幽贞,止生一女,名唤飞云,性 格贤淑,容貌俏丽,不但针指百巧百能,又且甚通文墨、诗词歌赋,件件皆精, 但是老年乏嗣,未免不足。这日退朝回来,衙门无事,欲在园中花下消散片时。 因分咐院子,快请夫人、小姐出来。 院子进内传禀,只见夫人领着小姐,同到堂中。施礼已毕,郦尚书道:「夫 人、女孩,我年过六十,齿发渐衰,宦场中原该知足,早避祸灾。但我屡屡上本, 求告归休,圣上总是不允,却怎么样好?」夫人说:「相公,如今国家正当多事, 况你年纪未甚衰老,须当努力公家,岂可遂图私便。」郦尚书道:「夫人也说得 有理。」飞云道:「孩儿见此春光明媚,爹爹退食余闲,今日办下春酒一杯,与 母亲一同为寿。」郦尚书道:「如此生受孩儿了。」 遂各安席,小姐亲自送酒,郦尚书饮了几杯,乘着酒兴,说道:「我少年登 第,屡受皇恩,今已衰残,常欲告老还家,祭奠祖宗,拜扫坟墓,将里中亲明族 人,朝朝宴会,才慰老怀。争奈安禄山在汉阳谋成不轨,难以脱身。」夫人道:」 相公!我夫妻两个举案齐眉,彼此相依,休因乏嗣,只管凄凉。」遂指着飞云小 姐说:「女孩知书达礼,真是女中魁元,将来择个佳婿,尽可欢畅。」飞云闻言, 从(重)新再拜道:「但愿爹妈康健,情甘服侍终身,何必定结丝萝,反多隔碍 一家。」 正在叙谈饮酒,看花赏梅,忽外面击鼓传事说:「有天雄军节度使、同年贾 老爷,差人有书,在外伺候。」郦尚书吩咐:「与我取进来。」这门官从转桶送 进,院子接过说:「禀老爷,书扎在此。」 郦尚书接书拆开,看得明白,然后对夫人、小姐道:「这是我同年天雄节度 使贾公,名唤南仲,与我交厚,如同胞兄弟一样,是他差来问候的。只是礼物太 多,那有全收道理!」夫人道:「这来意甚远,受他一两件,才觉使得。」 尚书看完礼单,踌躇了几番道:「也罢,受了他吴道子《水墨观音》像罢! 取过来看。」院子疾慌展开,尚书仔细端详道:「此画果是吴道子真笔,如今是 难得之物。」小姐从旁观看,道:「这一幅像,给了孩儿供养罢。」郦尚书道: 「使得。」遂叫院子:「你可领了这幅画,装裱齐正,送与小姐供养。」院子说: 「晓得。老爷,本衙门应官、裱背缪继伶,裱手甚好,发与他裱罢。」尚书道: 「这也由你。你可吩咐贾爷的差人,明日领回书便了。」院子应声:「晓得。」 郦尚书道:「明日衙门有事,早早安息,我们一同回院去罢。」 只因这轴画,生出许多事来,且听后回分解。 第二回 候场期店里栖身 谋叛逆途中打猎 话说鲜于佶在途中等候霍生,不住在店门口盼望,口里说道:「我为何约霍 秀夫同行?预备场屋中倘不结局,求他代作,代作是我的救命星儿。我想幼年与 他同窗共读时,他生得聪明,又且勤学,手不释卷,所以养成这样学问。我偏拿 起书本来,便生困倦,离了书房,分外精神起来,这却是甚么缘故呢?」 又想:「我别样事情,件件精通,若要哄我、骗我,是万万不能够的,惟有 文墨上偏偏糊涂起来。再论我家道不乏银钱,油、盐、酱、醋、柴、米、茶,诸 班俱有。要说腹中墨水,之、乎、也、者、矣、焉、哉,半点全无,如此不装斯 文也罢了,无奈心坎上又要博个虚名,每逢进场,称了人家。无数老兄交卷出来, 我又大模大样妄说:『头名显然是我。』这事不过自己知道耳。今年大比将近, 前日曾托门斗约秀夫霍同窗一同应试,此人才学过人,且为人忠厚,易於撮弄, 料场中未免烦他改正,求他代作,他一定不阻绝我。想他此时也就来了。」 抬头一望,只见佩剑乘马速速行来,将到面前,见了鲜于佶,攀鞍下马,彼 此拜揖。鲜生道:「霍兄来了,可喜可喜!昨日寄去书,想已到了,小弟在此专 候。」霍生道:「前日承兄相约,多有感激,因与学中秦先生相别,故此来迟, 有罪了!」鲜生道:「今日天气晴和,正好行路。请,请!」霍生道:「如此有 僭了。」 二人一路上走了些垂杨古道,接岸长桥;宿水餐风,晓行夜歇,不觉已到长 安地面。进了城门,绕街越巷。鲜生道:「此处就是向年姚店主门首了。这人小 心,还在他家寓罢。」霍生道:「使得。店主在那里?」店主出来说道:「原来 是二位相公,请里面坐。」 二人转进店房,施礼已毕。鲜生对店主道:「别来数年,还是这样强健,不 想是七十岁的老头儿。」店主答道:「好说,好说,二位相公风采,也比往常大 不相同,今来必定一齐高发了。只是一件,如今场期改在四月初头了。」霍生问 道:「这是甚么缘故?」店主道:「为着安禄山有作乱消息,故此朝中有事,把 科场权迟一迟。」 鲜于佶向霍生道:「如此说,我们来早了些,还去家中看看再来,何如?」 店主道:「功名大事,没有个打回头的道理,就在寒舍将就住一住,一两月光阴, 也是容易过的。」鲜生道:「也说得有理。只是清清的,住在这几间房子里,面 朝人家『子曰』、『子曰』,这却挨不过。还在有趣的所在走一走,耍一耍,才 好。」 霍生笑将起来。鲜于佶道:「老兄笑怎么?想是笑小弟才到这里,就要闲游, 如此没坐性的?」霍生道:「不是笑老兄,小弟有桩心事。」鲜于佶道:「老兄 心事,小弟猜着了。」遂附霍生耳边道:「可是这个人?」霍生大笑道:「瞒不 过了。店主人,我问你,我昔年在此相会的女客华行云,在家好么?」姚店主答 道:「闻得云娘自别了相公,一心心只要相从,如今也不十分留客了。」霍生闻 听,遂念道:「轻风细雨梅花润,走马先过碧玉家。」按下鲜、霍二生在店中等 候场期不题。 却说安禄山现为范阳节度使,天生异种,滥受国恩,聚草屯粮,私畜铁骑。 凡他节制诸镇,受他要挟,论起理来,朝廷待他何等隆重;论他自己,富贵已极, 也该知些进退才是。谁想他偏偏不安本分,要生妄想,说道:「争奈杨国忠这老 儿,与那达奚珣一班的人,常在朝廷说谮咱家,说咱原是奸人,必萌异志,仔细 思量起来,咱在边境,他们在里面,到底出不得这狗头算计。因此上整顿人马, 直犯长安。你看所过州县,望风瓦解,近日又差何千年、高邀两人,假献射生手 为名,掳了杨光翙,赚破太原城池,好歹歇马数日,刻期就要渡河,这都不在话 下。今日天气晴和,众军士,前去帐外沙地上打围一遭。」 众军闻听,不敢怠慢,摆开围场,一齐喧喝,草坡中烘起兔来。或撒犬,或 鹰或箭射,纷纷扬扬,乱乱腾腾,打猎一番,得了许多野物。军士上前道:「禀 大王,可以消停片时,等众人马略歇一歇。」安禄山道:「使得,使得。」 只见禄山坐在毡上,命女乐奏乐、奉酒,真个美女递酒,弹起琵琶,歌的歌、 唱的唱,舞裙飘洒,韵响叮当,痛饮了一会,天色已晚,吩咐回围。 正是: 乱云飞碛满渔阳,旧是蚩尤古战场; 飞骑归鞍挂双兔,弯弓犹自射黄羊。 将禄山欲犯长安,暂且按住,至于行云故事,须待下回分解。 第三回 旧知交款留文士 重相会写赠春容 话说长安一个妓女,姓华,小字行云,生得雅秀,天然姿容,真是门户班头, 平康领袖。虽然品贱,绝不轻狂,胸中常常有从良之心,但未遇厮称儿郎,所以 未敢轻举。自从前年逢着茂陵才子霍秀夫,与他有旧。只因初逢,不肯起齿,也 存着交浅,不敢言深之意。幸喜目前又来应试,因场期尚远,寄遇京师,行云因 接来暂同居住,以便读书。说道:「你看霍郎聪后多才,至诚不假,私心暗约, 可托终身。今日小雨初晴,瓶花香绽,明窗净几,甚是可人,不免请霍郎出来闲 话一回。霍相公,有请!」 霍生闻听,转出画阁,见了行云说道:「曲意款留,一言难谢!」行云道: 「霍郎说那里话。只是陋巷茅檐,恐怕不是你看花人住的所在。」霍生含笑道: 「各色花都不讲,只这一朵解语花儿,饶他踏遍曲江,也没处寻得。」行云微笑。 霍生望桌上看了看,问:「云娘,这桌上手卷是什么画?」行云答道:「邻舍女 伴家借来看的,是一卷《昭君上马图》。」霍生展开一看,道:「果然画得好。 云娘我看你的天姿出色,与这画上昭君,分明一般模样,不差甚么。」行云道: 「诸般不像,只是桃花薄命,流落青楼,也与他出塞的苦,没甚差别!」 说完,不觉伤感起来。霍生道:「云娘,不必烦恼,小生一向略晓得几笔丹 青。你看,今日流莺啼树,粉蝶过墙,风景宛然如画。我与你画一幅《听莺扑蝶 图》,描写得十分喜洽,免得你欢处生愁,啼痕界面,如何,如何?」行云道: 「久闻霍郎丹青妙绝,只是奴家风尘陋质,怎好相烦大笔。」霍生道:「好说。」 遂将绢铺在桌上,调起颜色,把笔在手道:「云娘,待小生将你细看一看,方好 落笔。」因从头至脚看去,一面画着,一面又看道:「怎么腮边这一点红得如此? 果然人面桃花了。」 行云闻听,忙取镜子自照,又将画一看道:「果然像到十分。」霍生道: 「像只像得你的样儿标致,至于带笑含嚬、无情有意的天然一段韵致,教我怎么 画得出来?」重新又把《昭君图》与画的比看,笑说道:「昭君,昭君!,我说 云娘一定不让的。我岂肯学那毛延寿,故添黑痣,坏你娇容?」行云起来拜谢, 霍生拦阻。行云道:「奴家的意思,还要霍郎把自尊容,也画在上面,方才有趣。 「霍生道:「这却也好。只是小生是下界文魔,怎敢与个玉天仙并在一处,可不 惶恐!也罢,趁此余红残粉,也不得出丑出丑!」遂起笔来,向池中顾影,又向 镜中窥照一番,方才落笔。不多一时,染抹停当。行云仔细一观,说道:「风流 标致,果然活现,只是你一付文心,连你自己也描写不出。霍郎!你不但文词压 倒一世,就是那丹青,世上那有这样出色的才子?难得!难得!」 两人正在欢欣时候,那料鲜于佶思量要访霍生。说道:「这几日身欠些爽利, 不曾去看得霍兄。今日不免去寻他,温存一温存,帮衬一帮衬。到那入场期,才 得如此,如此。你看转弯抹角,已是华行门首。」叫门进去,对霍生道:「这几 日小弟在寓中,有些小恙,不曾时常来看老兄与云娘,违教,违教。」霍生道: 「小弟也有些小恙,因此失候鲜于兄。」鲜于佶道:「兄的病,我都晓得。」因 附耳低语,笑将起来道:「可是这样?」霍生也笑道:「休得取笑。」鲜于佶因 看见桌上的画,问道:「这是那个画的?」霍生道:「不瞒兄说,是小弟胡诌的。」 鲜于佶细细瞧瞧,笑说道:「原来是你两口,老人家传子孙的神影了。如何 像得这样?将画贴在自己面上。」霍生道:「这却怎么说?」鲜于佶道:「一向 不得沾云娘,一沾恐怕老兄有些吃醋。今日在画儿上略讨他些便宜,莫怪!莫怪!」 霍生笑了一笑。鲜于佶道:「云娘,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,如此一幅好画,切莫 被人裱坏了。那贡院门首缪酒鬼,手段极高,是答应礼部衙门的,可着人送去与 他裱才使得。」行云道:「这个一定尊命的。」鲜于佶道:「今日小弟要发兴吃 几杯酒了。云娘也请破例,唱一个极锁心的曲儿,等霍兄大家乐乐才足。」行云 道:「就请到暖阁中小饮便了。」鲜于佶又道:「霍兄!你与云娘今后不要叫甚 么,只叫做那画儿罢。」霍生道:「休要取笑。」三人饮酒到起更时候,方才归 去。 正是: 云想衣裳花想容,美人图画领春风。 流莺巧作周遮语,痴蝶深穿宛转丛。 只这一幅画,生出许多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四回 臧书吏陈说场弊 缪室婆醉施酒疯 话说长安一个书辨,姓臧,名不退。他说道:「一切场内编号誊卷,皆是我 掌案。每年有人来打点,也要做一两桩事儿,故此主顾越多。上年有茂陵一位姓 鲜于的朋友,来央我办办,因机会不凑,不曾与他成全。那晓有这样好人,分文 也不来倒龋,今年不知此人可曾到否?若到时,须去望他一望,或者又要央我也 不定。」正是: 闭门家里坐,钱从天上来。 这老臧正在猜望,谁料鲜于佶恰来相访。说道:「此是老臧的门首,待我敲 门。」问道:「有人么?」臧不退闻听开门看视,见是鲜于佶,拜下一揖,说道: 「小弟正在这里念老兄,向年做事不周,甚是羞愧,反叨厚惠,何以克当!」鲜 于佶道:「这些小意思,何劳挂齿。常言说得好:『有心来拜年,端午也不迟。』 今年一定要烦老兄,与我着实设个法儿,务必弄得十拿九稳方好。」 臧不退把眉头一皱,说道:「有了。我想代作传递,未必一时凑巧,今科关 防严,字眼关节,一毫不通风,只有一个计较在此:这些号数都在我手里编过的, 只出场时,上心访着那位朋友中文字做得极好的,便将他甚么号数,察得明白, 我悄悄打进去,把两家卷上号改了,如替你做文章一般,又没形迹,此是十拿九 稳必中的计较。何如?何如?」鲜于佶道:「如此极好。」遂上前拜谢,说: 「我家广积银钱,只想顶纱帽戴。倘能成我功名,不忘大恩。」说过,「如今现 封银五百两,待榜上有名,那时加倍相赠。」臧不退欢喜道:「只一件:老兄事 成高中后、做官时,还要许我一两次肥抽丰才使得,那时莫要做张智,诸事不应。」 鲜于佶道:「说那里话!我们往酒馆内痛饮一回,临时再作商量便了。」按下他 两个计较作弊不表。 却说缪裱背,名唤继伶,他说道:「因我平常喜用几杯儿,人人都叫我做缪 酒鬼,且喜手段高强,生意利市,只为礼部衙门是我当官,时常要去答应。日前 礼部郦老爷衙里发出吴道子《水墨观音》一幅,又有一位甚么霍相公,亲自送来 《春容》一幅,手工倒是加倍,嘱咐我与他上心装裱。」说完,望壁上头说道: 「这两项都干透了。今日天气晴明,不免揭将下来,装上轴头,恐怕他们来龋妈 妈,快拿出糨盆、糊刷来!」 老婆闻听,走来说道:「老儿,糨盆、糊刷都在此。」缪继伶道:「妈妈, 有要紧主顾家一两件生意,你可帮衬一帮衬,完成与他,免得他来取讨絮聒。你 来,你来!」遂拿条凳子,扶着老儿,把画揭下来。说:「这一幅是霍相公送来 的《春容》」,又揭起《观音》像,说:「是郦家的。待我洒些云香末子,装在 里头,这是辟那蠹鱼的缘故。」 只见老婆子拿酒肉来,说道:「老儿,我晓得你的尊姓,裱完时,就要几杯 烧刀儿到口了。」缪继伶喜道:「这是本等。老人家劳劳碌碌,未免要饮几杯, 和和筋骨才好。」这老婆儿遂把酒斟上,劝丈夫饮了,又把肉几片塞他口中,说: 「是烧羊肉,多吃几块。」饮来饮去,不觉醉将上来。说道:「醉了,我们睡去 罢。」缪裱背道:「青天白日怎生去睡觉?」 老婆儿正然扯住酒鬼胡吵,却说礼部当值的走来,说道:「这是缪酒鬼的铺 面了。里面有人么?」缪裱背惊问道:「是甚么人?」役人道:「俺是礼部提调 衙门,叫你当官的。」缪裱背开了门,醉醺醺的。役人道:「我们来,无别的事。 今年大比场中,又要糊房,提调老爷叫你去领钱粮出来,好早叫众人上心快做。」 缪继伶道:「好苦恼,真倒运!赤春头上,生意还不曾做得几件,就要去当官。」 众役道:「说不得。你是个当行的头儿,怎么装憨打呆的?」遂扯着就走。 缪酒鬼对他老婆说:「我去到衙门中,见过就来。这桌上两轴画,一轴是大 堂郦老爷的《观音》像,一轴是那茂陵霍相公拿来的《春容》,倘来讨时,便递 与他。」缪婆道:「你去,你去,我晓得!这几件难道就打发不开么?」只见丈 夫随众役去了。缪婆道:「好没兴,刚刚吃得象意,要与老头儿叙一叙,答一答, 又叫当甚么官。当你娘的官!当你家奶奶的官还剩下半壶在此,老娘不免一齐消 缴了罢。」遂口对壶吃将起来,吞咽有声。忽听外有人叫门,只当是丈夫转来, 开了门,一把抱住,满口叫道:「我的老痛肉、老宝贝!你来得正好,我的酒兴 儿动了,两个去睡觉罢,再休装乔了!」 这院子啐了一口,说道:「这婆子疯了!你睁开眼看,谁是你老儿?我是郦 老爷衙里取画的,你老儿那里去了?多时发与他裱的《观音》像,小姐要供奉, 催得紧,快拿与我去!」缪婆子手指桌上说:「画么,画在这里不是?你就不是 我老儿,便同吃两杯,乐一乐去,何妨?」院子道:「这是那里说起!一个女人 家,醉得这样一个模样。」拿起画来,抽身走了。 缪婆起身,犹向外边望着说:「呸!原来这样不识趣的,这样好热腾腾的酒 儿。」遂扭着头儿,走了数步道:「老娘这一表人材,难道是歹货儿么?好没福, 好没福!」望桌上一看,道:「画原来拿去了呀。怎么拿着没袋儿的去?这一轴 有袋的落在这里,想是霍家的,且拿进去,等霍家来讨,交与他罢。」 正是: 老表千年惯作精,阿婆老去有风情。 不因一轴丹青错,怎得鸾交两处成? 院子将画拿去,既然错误,不知还退回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五回 错取画来惊容似 赠诗笺去任燕传 话说飞云小姐想起《观音》像来,遂叫梅香:「前日老爷与我供奉的那一幅 《观音》像,许久不见院子送进来,想是未曾裱得?你可催他一声,浴佛日子将 近,我要挂在小阁中,朝夕供奉。」梅香道:「晓得。老院公那里?」院公走来, 梅香道:「小姐教我问你,昨前老爷吩咐你裱得《观音》像,可曾停当否?目下 就要供奉哩!」院子道:「已裱完备在此,正要交与小姐,烦你送进去罢。」梅 香接过来说:「晓得。」遂回覆小姐,画已取来。小姐道:「梅香,这轴画不比 寻常,乃是菩萨示现,须要虔敬。你可焚起香来,待我先展拜过,然后供奉才是。」 梅香将画展开,小姐一见惊呀道:「好奇怪!原来不是《观音》像,是那一 家女娘的《春容》,胡乱拿来了。」梅香指着画,说道:「小姐,你看与那女娘 同扑蝶的人儿,好不画得标致。」小姐道:「羞人答答的,一个女娘家,怎么同 那书生一搭儿耍戏,那有这般行径?」梅香道:「这幅《春容》也不让《水月观 音》。」遂背身说道:「怎么模样与小姐一般呢?」遂转身向小姐说道:「这画 上女娘与小姐并没半点差错,是何缘故?」小姐仔细又看道:「只怕是那个随手 画的,偶然相像,未必有心。」梅香道:「你看他安黄点翠,般般相似,那里有 没草桥庞儿信笔写成的?小姐又端详道:「呀!上面还落得有款,待我看看来。 『茂陵霍都梁写,赠云娘妆次。』」 梅香闻听道:「这也奇怪,怎生也叫做云娘?小姐,你看他螺点眉峰,斜露 笋指,满腮红晕,犹如桃花一般立在苍苔上;莲步轻稳,逞着风流,样儿已觉可 爱。又喜那寻花蝴蝶,又一对黄鹂穿柳鸣啼,景致更觉有趣。」小姐道:「看他 画上光景,莫不是刘阮误人天台,再不然或是相如偶陪文君,真教猜也猜不来的。 梅香,我本待要将画发与院子换来才是,只是画的有些奇怪,等我再仔细看看。」 梅香道:「不消换得,小姐留下,当做自己春容正好。」小姐道:「只是多了一 个人儿,恐爹妈看见不得妥当。」梅香又笑道:「若与老爷、夫人看,真个多了 那个人儿;若是小姐自己看,只怕正好不多哩!」小姐喝道:「休得再说!」遂 归香闺去了。正是: 最是芳心那得似,梦魂应入百花丛。 话说飞云小姐自从看过画后,不知不觉添些愁闷。一日,徐步亭前,只听春 风飘荡,吹得群花零乱。忽抬头一看,说道:「呀!这一对蝴蝶儿,怎么飞得如 此好,只管在奴家衣裙扑来,却是为何?你看,它又飞去花树上探花去了,不多 一时,怎么又在我裙儿上不住旋绕?才待欲去,却又飞还。你看,它又在桌上去 了,待我扑着他。」 扑了一回,那里扑得着?不觉困倦起来,遂伏桌睡去。梅香走来,说道: 「呀!小姐才梳洗了,原何睡在妆台边呢?待我轻轻唤醒他,做些针指。」遂咳 嗽一声,小姐醒来。问道:「梅香,檐前是甚么响?」梅香道:「是檐前铁马无 风转得,却被啄花小鸟翅儿挂得响了。」小姐道:「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,刚 才梦中恍恍惚惚,像是在花树下扑打那粉蝶儿,被茶叶刺挂住绣裙,闪了一闪, 便惊醒了。」梅香道:「是了,是了!前日错了那幅《春容》,有那许多的景在 上面,小姐眼中见了,心中想着,故有此梦。不知梦里可与红衫人儿在上答么?」 小姐道:「莫胡说!你且取画过来,待我再细看一看。」 梅香不敢怠慢,将画取来。小姐端详一会,道:「若说是偶然落笔,如何像 得这般?梅香取镜来。」一面看画,一面照镜,不觉笑将起来。说道:「画中女 娘,真个像我不过,只是腮边多了个红印儿。」梅香道:「小姐,看那莺儿与一 双粉蝶儿,怎么画得这样活儿。小姐,这画上两个人,还是夫妻一对,还是秦楼 楚馆、买笑追欢的?若是好人家,不该如此乔模乔样的妆束;若是乍会的,又不 该如此熟落。你看这穿红郎君,乌纱小帽,红杏衫儿,十分标致。常闻有个掷果 香车的潘安仁,谅也不肯让他。」小姐道:「即落款的叫做霍都梁,笔迹尚新, 眼前必有这个人,我细看这幅画,半假半真,有意无意,心中着实难解。且喜桌 上有文房四宝在此,不免写下一首词,聊写幽闷。」遂取过一幅小小花笺,提笔 在手,沉音一霎,挥毫而就。上面写道: 风吹雨过百花残,香闺春梦寒。 起来无力倚栏杆,丹青放眼看。 扬翠袖,伴红衫,莺娇蝶也憨。 几时相会在巫山?丽儿画一般。 ——右调《醉桃源》飞云题。 小姐道:「我这一首词,也抵过这画了。」遂把笔搁下。只见梅香喊道: 「好古怪!怎么梁上这燕子,只在镜台前飞来飞去,与往时不同,待我扑下他来。 你看,这燕泥将妆盒都点污了。呀!怎么把小姐题的诗笺竟衔去了?燕子,转来! 转来!还我家小姐的笺!」小姐笑道:「傻丫头,这燕子怎能晓得人言,只得它 他罢了。」梅香道:「也罢,我收拾笔砚先进去,小姐就在亭中歇歇。」打发梅 香进去。小姐道:「咳!适才这妮子在此,我心事不好说出。」笑了一笑,又说 道:「果然那画上穿红衫的,委实可人,我方才题词,被燕子衔去,也与御沟红 叶故事一样,凑合才好。」 正是: 燕子不归花着雨,春风应自怨黄昏。 燕子衔去的笺,不知落在何处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六回 霍秀夫曲江拾字 贾南仲虎牢安营 话说霍生住在行云家,等候场期。他说道:「小生前日为云娘写一小像,十 分得意,谁想拿去装裱,被一个裱背匠人错送到别处去,倒取了一幅《水墨观音》 来,那像倒是吴道子真迹。咳!小生笔迹,虽然比不上吴道子,但云娘模样,恐 怕与南海水月争差不多。这桩事也可笑,叫我那里去寻访?只得由他。只是试期 尚远,客路无聊,不免悄悄地去曲江堤上,散步一回。你看柳丝如金,桃颜似火, 东风阵阵,满地落红,真是春天景色。我也无心赏玩,腹内事却按纳不下。想起 前日那轴画,描写云娘逼真,就别人错取去,断没有这一个标致女子,可以借用, 纵收了也是枉然。只是偏不错了别样画,偏错了一幅《观音》。如今他就挂在小 阁中,焚香换水,也着实有趣。来此是曲江边了。新晴风景,真个撩人呀!你看 这燕子飞得好奇,怎么只管在我头直上,幌来幌去,似认熟的一般!你看他,随 风往来,为何掉一撮红毛羽来?待我看是什么东西。」 抓起瞧了瞧,惊讶道:「不是毛羽,是一片红叶大的笺纸,写了许多蝇头的 细字在上面,待我看来。」遂把《醉桃源》词念了一遍。细细看这词,像是收了 《春容》画的,怎生语气、笔法件件精细,分明似个女儿家模样。「咳!我刚说 天下未必有像行云的人儿,那知道就有一位在此。那末句说:『丽儿画一般』, 就是一纸供状了。霍都梁,霍都梁,你却难以消遣!且住,昨日行云为错失了春 容,早间尚在那里纳闷,如今不免疾忙回去,与他说这画有了下落,省得他烦恼。」 转弯抹角,已到门首:「开门!开门!」 行云闻听,开门问道:「霍郎,你早间出去,在那里行动来?」霍生答道: 「云娘,早起在曲江堤上步了一回。」行云道:「曲江光景如何?」霍生道: 「那边光景甚好,忽见一个燕子,衔着一片花笺,从空落下,拾起来看时,却有 词在上。你看词上,分明是为错收了你《春容》而题。你莫要闷,待从容访问, 取来还你。只是叫做甚么飞云!」行云道:「霍郎,你与我画的《春容》,奴没 福分时得展玩,那燕子衔来词笺,定有奇缘,好好收藏,待场后从容寻问这画的 下落便了。」 二人说话中间,忽保儿走来,道:「霍相公,方才鲜于相公寄信来说,今日 礼部出了告示,明早就要进场,请五更头早去。」霍生答应:「知道了。」对行 云道:「怎么陡然就开起科来,我身子受了晓风,有些不爽,且在小阁中将息将 息,这笔砚各件烦云娘替我打点打点。」行云道:「一齐应用之物,奴俱明白, 自然收拾停当,不必记怀。」把霍生预备进场,暂且不题。 却说天雄节度使姓贾,名南仲,就是前次送《水墨观音》像与郦尚书的。他 本邢州,立功边境,因渔阳一带有些举动,他说道:「俺蒙皇恩,简任节镇天雄 地方,我的丹心如斗,常想裹革以酬圣主。争奈安禄山这厮,本是庸流,滥邀天 眷,闻得他起兵范阳,连破许多州县,下官只得整兵秣马,赴阙勤王。我想:潼 关有哥舒老将军在彼把守,定然牢固;只恐禄山从虎牢小路抄袭商南,长安未免 震动。众将士们!你可扎住营盘,在虎牢关口,不许范阳兵一人一马闯将过去。 传来烽火,上心探看,梆铃器械,务要整齐。但逢贼骑来冲,便当奋勇截杀,如 有退缩,军法从事。」众军一齐答应:「得令。」贾节度吩咐起营,正按着队伍 一齐前进,不敢错乱。 贾节度一路上,恨恨不平,说道:「禄山,禄山!你这鼠子!朝廷待你不薄, 胆敢纵横,出穴弄兵,教那些生灵,受此涂炭。可恨!可恨呀!前面就是虎牢关 了,可抢上去扎住营盘。」众军应声:「得令。」不多一时,一队一队、一层一 层把虎牢关周围如铁桶一般。又传下令来,断不许放贼奴过关。 正是: 白马将军频破敌,肯教胡骑度牢关。 毕竟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七回 机关泄漏梅香口 丑态翻成皂隶言 话说郦尚书、鲍氏夫人,忽见飞云小姐茶饭懒进,只是要睡,面貌瘦损,十 分放心不下。因传院子过来,吩咐道:「小姐身上不自在,快去请位医生来看看。」 院子禀道:「」老爷不在衙内,医生不便唤进来。这街上倒有个女科医婆,叫做 孟妈妈,人人道他的药灵,不若请他来看。」夫人道,「如此快去请来。」院子 闻听,不敢怠慢,走到孟家门首,问声:「有人么?」 却说这女医是个驼背,走来问道:「是那个?」院子道:「我是郦老爷府中, 请你去看病的。」孟妈道:「如此同去便了。」不多时,进了衙内,见了夫人, 说:「老妇叩头。」夫人道:「请起。女先生,老身只有一个女儿,这几日有些 小恙,烦你诊看,调理好了,重重相谢。」孟妈道:「夫人,女科是我的本行, 自然用心的。」夫人道:「梅香,你可领他进去。」夫人遂后跟来,问道:「女 孩儿,你今日身子好些么?」小姐道:「不见得。无别样症候,只是再打不起精 神来。」孟妈近前说:「小姐,恕不见礼罢!待我来看看脉息,好用药。」 诊脉一会,说道:「小姐,你虚怯怯的,最怕当风,午后就要浑身发热,是 患怔仲病症。」小姐道:「都说得对病。」孟妈道:「我从十七八岁看病起,到 如今,那有认错了病症的。这病容易治,待我撮药一服,就要好的。」梅香问道: 「此剂药是什么引子?我好去煎。」孟妈道:「姜三片,枣二枚,煎至八分,还 请老夫人亲去熬方好。」夫人道:「如此你且略坐坐,待我看人煎好了,劳你亲 送小姐吃下方好!」孟妈道:「这个使得。」夫人抽身往前去了。 孟妈扯着梅香,往背地说道:「梅香姐,我问你,我看小姐脉息,有思郁在 里面,像是伤春病。你实对老娘说,是怎么起得?」梅香道:「实不瞒妈妈说, 小姐一向是极重端的,再没有一思儿胡思乱想。只为前日裱轴观音像,供奉供奉, 不想裱背铺里错发了一轴画来。」孟妈道:「敢是错了吃恼么?」梅香道:「却 不恼,到是好笑。」孟妈道:「怎么好笑?」梅香道:那晓得错来的是轴春容画, 上面的一个女娘,与俺小姐相貌一个印板儿印的不差。那女娘身边,又画一个如 花似玉的郎君,生得标致。我小姐看了,像是心上就有几分想着那人儿一般,偶 然把这节事情,在笺上题一首词,又古怪得紧。」孟妈道:「怎么又古怪?」梅 香道:「刚刚住了笔,却被梁上燕子飞下,衔将去了。故此,从那日起,小姐心 上,只是这等恹恹答答的。」孟妈道:「梅香姐,你这些都是鬼话,哄你老娘不 得。从来那里有个不见面害相思的?我不信。」梅香道:「真话与你说倒不信, 你看小姐睡熟了,我悄悄取那画与你看,便分明了。」孟妈道:「你可取来,取 来!」 梅香取到。孟妈展开一看,惊讶道:「原来果有此事!只是我也像认得这个 女娘,一时想不起来。」又偷将小姐对看,说道:「实是像小姐不过。」梅香道: 「妈妈,我不识字,小姐说还有作画的人名姓在上。」孟妈道:「我为写药方引 子,粗粗认得几个字,待我看来。」遂看遂念道:「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。 真个有名姓。这桩事也奇不过了,所以他便这等胡思乱想,害出这伤春病了,只 是这不见面的相思,到底感得轻松,也不难治。你且收了画去,怕老夫人出来看 见不便。」 正说话间,夫人随人把了药来,命小姐吃完了,吩咐梅香:「打发小姐睡睡 方好。」忽报老爷回衙了。夫人迎着道:「相公回来了。」郦尚书道:「夫人, 女孩好些么?」夫人道:「适才接此位女医来看,说不妨事的了,药吃方才睡了。」 孟妈上前叩头。尚书道:「有劳你了,小姐的病不干碍么?」孟妈道:「小姐的 病,是略伤了风,心上也有些烦郁,只消用一两服药,就平安了。」尚书道: 「如此却好。夫人,女儿病尚未好,下官又奉命知今科贡奉,即刻便要入场。这 女医可赏他一两银子,以后要药,差人去取。为帖回避关防,你不便进来。小姐 好时,待我出场后,重重相谢。」孟妈答应,拜谢而去。 院子来禀,巡绰官俱在外厢伺候。郦尚书道:「下官就要入场,夫人请道内 去罢。」然后走到外庭,叫巡绰官过来:「我有关防告示一道,可即行刻出印了, 遍处张挂,不可迟慢。」巡绰应声去了。众役禀道:「请老爷起行。」院子道: 「送老爷。」尚书吩咐院子:「你年纪老成,衙中一切,着实要严紧,进去罢。」 院子说:「晓得。」众役随着一拥而去。 却说监试官早到贡院,吩咐巡绰官掌号开门,应试举子务要搜捡明白,鱼贯 而入,点名各归号房,不许挨越。巡绰官遵谕。只听辕门吹打起来,进了院门, 巡军上来排列两旁。那些儒生们也有老的,也有少的,挨名答应。巡官喊道: 「仔细搜。」众军齐道:「搜检无弊。」或归东号房,或进西号房,还剩一位无 号。巡绰说:「坐满了怎么处?也罢,到这边席号坐罢。禀老爷,点名搜检已毕, 请封条封门。」遂将门封完。监试官道:「可喜今科规矩严明,一毫无弊,天气 又且清爽,可为大典庆贺。今日起早了,不免进去歇息歇息,到明朝好来放关便 了。」 到了次日晚间,只见众人各执高灯,来接进场相公的。说道:「伙计们,今 年规矩森严,莫挤近栅栏边去,大家远远站立,等候各人家相公出来,上前迎罢。」 正说话间,又见一个执板皂隶走来,说道:「今年规矩严得很,你们赶闲人不许 挨近栅栏,但有举子们出来,清清楚楚放出。凡有挤者,着实打去。」 听得内打云板三声,吆喝开门,外巡官道:「内里打点,放头牌出来了。」 皂隶道:「你们众人站开些,待相公们好走。」众人向里张望,出来一位老相公, 被人背去,又有一个平头来接霍生的,望见霍生出场,说道:「相公,定是得意 的了。」忙把笔砚接过,跟随而去。又有个姚店主,说道:「鲜于相公进场去, 怎么日色老高,老汉在家中吃过早饭了,还未见出来?放心不下,不免向贡院前 看看,是怎么说呀。此是贡院门首,还封在那里。」听那皂隶嚷道:「悔气,悔 气!这些相公,不知是果真有本事的,在里面着实鏖战;又不知是墨水干了,一 点儿榨不出。遭他家娘的瘟!要我们辛辛苦苦在此伺候。平日惯赌惯嫖,噇你娘 的道!」姚店主道:「咳!你听这些人埋怨话头,就像晓得鲜于相公平日行径的。」 忽听院里一片声叫抢卷,打云板开门。皂隶道:「谢天谢地!好了,出来了!」 店主见鲜于相公出来,迎着道:「小人在此接场。」鲜于佶道:「好辛苦。」皂 隶向前道:「我问你,你这样辛苦,就在家里自在自在,休来现世也罢了。为你 一个,苦了我们守到如今。我看这付嘴脸,也不像是个发迹的。」鲜于佶反戏说 道:「下次再不敢如此,再若如此,但凭,但凭……」回身与店主回家。 路上说道:「那里说起,里边文字做得簇锦般,这是想得动了火,牙齿忽然 疼起来。哎哟,恨不得要死,只得慢慢的誊写,故弄到此时出来,难怪这些狗头 说话。」遂进店中,姚主人道:「相公,请用些饭,将息将息,小人也要去安歇。」 鲜生道:「有劳了!请自便罢。」店主告辞去了。 鲜生回身笑道:「鲜于佶,鲜于佶!我问你:这是怎么说?活现世,受了许 多辛辛苦苦、劳劳碌碌,三年出场一番,走到场里面,一个字儿写不出,倒反被 那些狗头如此作践,不是观场,倒是来受罪了。且坐下,把这些酒饭消缴在肚子 里,也是我老鲜走科场一遭。」 吃完了,即又道:「想场中做文字时,心上慌得紧,不知写了那套嫖经,那 一宗酒帐,鬼画符一般。若要中,除非是乌纱满天,像那乌鹊飞,我把这头往上 一撞,撞着了,才使得,不然一生一世,也只是这样糟骨头,如今说不着,断断 要去与老臧商量做那法儿了。且先到霍秀夫他那里去走一遭,问他什么字号便了。」 正是: 且从河汉旁边路,偷取天孙织锦囊。 毕竟怎样偷换字号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八回 换坐号试探口气 因医病细说情由 话说霍生出场后,甚觉文章得意,对着云娘道:「小生文字甚佳,可不负你 一番指望。只是身子有些不爽快。」遂把袖中文字取出,说:「今早又不该在窗 下亲把文章誊写,这一会,头目更加眩晕,心儿上又烦躁得紧,恐怕书生没福, 不能承当功名两字了。」行云道:「说那里话!尊体清癯,又着劳碌,故此有些 不耐烦。奴家记得昔年有病,曾请过一个女医姓孟的,用药甚效,已着人去请。 等他来看看,吃一两剂药便好了,你且放心。」正说话间,鲜于佶忽进门来,霍 生勉强拱手,鲜于佶道:「霍兄怎么是这样一个光景?」霍生道:「偶尔小恙, 不能相迎,得罪得罪!」鲜于佶道:「想必是场中忒用心了。」行云道:「正是 如此。」 鲜于佶将椅移近,说道:「好事将近,须要上心调理,莫作儿戏。场中得意, 不消说了。」霍生道:「风檐之下,草草完篇,胡话写在此。」鲜于佶接过哼哼 的暗读,何曾念出一字来?夸将道;「这样七篇簇锦,定然高中无疑,怎么倒说 草草?天下有这样草草的?你肚子里怎么有许多好东西?胀也该胀病了。」霍生 问道:「老兄也一定得意,文字倘写出,也要请教请教。」 鲜于佶笑道:「小弟是瞒不过老兄的,只好诨场中一两顿酒饭吃,到家时节, 去哄吓那些乡里的人,说鲜于相公又观场一次了。里边文字,不过胡乱写几句出 来,那里记得?取笑,取笑!还有一件,今科场中规矩,与往年不同,要各人认 定自己卷面上的字号,到发榜时,只写号数,不写名字,直至进呈过,磨对明白, 方才写名姓传胪。」霍生道:「这个记得。」鲜于佶道:「小弟编的是昃字号。」 霍生道:「小弟是日字号。」鲜于佶道:「记得真么?」霍生道:「自己号数怎 么记得不真?」鲜于佶笑道:「云娘,莫怪我说,你以后但遇着日字号,便抱住 说,这是我的霍相公,我的霍相公。」??云道:「鲜相公,也莫怪奴家说,你 也真是个贼字号相公了。」霍生拦住道:「休得取笑。」 忽保儿领着一个驼背医婆进来,鲜于佶道:「那里走出这个婆子来?」行云 道:「是位女先生,是我请来替霍郎看病的。」孟妈见过礼,背身说道:「我说 前日郦府里那轴画,像个人儿,彼时急忙想不起,原来就像昔年请我看病的这位 华云娘。」 行云请霍郎抬起头来:「请得女先生在此,好诊诊脉。」孟妈仔细一望,又 转身说道:」好古怪!这位相公面孔,也有些面熟,急忙想不起。哦,原来也像 郦府里看过那画上穿红衫的秀才。我晓得了。」遂把行云扯住,问道:「适才听 见这位相公姓霍,他可叫做霍都梁么?」行云道:「果然是他。」孟妈道:「可 晓得画几笔画儿么?」行云道:「画得极好的。妈妈,他的名字,与他会丹青, 你却怎生知道?」孟妈道:「你莫管,有些话说在里面。」又背说道:「那里撞 得这样巧,恰好就是他!且莫就说,待我看脉时,把些言语惊他一惊,看他如何?」 遂诊起脉来,说道:「呀!这病根由为何憔瘦,既然依旁青楼红衫,那隔墙 儿花如何轻窥的?」行云道:」妈妈,只请你看病,怎么说起这些闲话来?」孟 妈道:「不是闲话,病根都是从这里起的。还有一件,不该涂抹丹青缎,有灵丹 难医此病。若得好时,除非破了痴情,结成凤侣才好。」 鲜于佶闻听,含怒道:「这婆子,霍相公请你来看病,病症不说,一些胡柴 言鬼话。好可恶,好可恶!」孟妈道:「倒不是鬼话,倒是上轴《春容》画。」 鲜于佶道:「还是这般胡言。」孟妈道:「不是胡言,倒是一片诗笺。」鲜于佶 道:「这是那里说起?」孟妈道:「说起,说起,反劳动了那燕子。」 霍生惊疑,悄悄与行云问道:「这妈妈讲得话,像是知道那丹青的下落,你 可问他一问。」行云说道:「妈妈,你才说得话,有些来历,你可说明白罢。」 孟妈道:「实不瞒你说,老身前日郦府里请去看小姐的病,那小姐症候,像是伤 春的。细细问他梅香,说道:『日前因为裱轴《观音》像供养,错讨了一轴《春 容》来了,那画上女娘像得他得很。』」 霍生、行云惊讶道:「原来有这等事。」孟妈道:「那画上有个穿红衫的郎 君,生得标致,小姐看见,着实想念,故此害出这病来。老身彼时不信,那梅香 悄悄地取画与我看来。」霍生道:「妈妈看过画,画上面是怎么样?」孟妈道: 「上面么?那像小姐的女娘,就是云娘活现;穿红衫的,就像相公。」霍生笑道: 「天下人相貌同的尽多,那里就是小生。」孟妈也笑道:「相公,你还要瞒我? 那上面还落得款,我记得是『茂陵霍都梁写,赠云娘妆次』。说得不差么?难道 是鬼话胡言?」鲜于佶道:「你画的《春容》,送与缪酒鬼裱,我晓得的,后来 这些话,却不晓得。」霍生道:「那晓得老缪是个酒徒,想是醉了,错发别处, 今听孟妈之言,分明错到郦府中。」 鲜生问孟妈道:「郦府中可就是今年知贡举的么?」孟妈道:「正是。」霍 生道:「《春容》原为云娘写的,哪知郦小姐生得与云娘一样。如今认作自己, 在那边疑惑。怪得小弟在曲江闲步,见燕子衔幅笺来,上头字迹、语气,像个女 郎。今经孟妈说明,方知是郦小姐题的。」孟妈道:「梅香也曾提此事,待你高 中,老身与你做媒。」行云道:「媒不敢劳做,烦你婉转说与小姐,还我《春容》 感激多了。」孟妈道:「若要取回,无个凭据,他怎肯相信?」 行云想了想,道:「有了,你将笺儿拿去,与小姐验过,他便信了。还我《 春容》,送去《观音》,如何?如何?」遂与霍生讨出笺来。鲜生接过,念道: 「这就是郦小姐亲笔?」孟妈道:「便是。」行云拿过笺,递与孟妈,又拿凤钗 一只,说道:「送与妈妈的,换得画来,再加重谢。」孟妈喜欢,道:「多谢! 多谢!如今还不能进府,郦老爷临入场时说:『关防严紧,吩咐我休要走动。』 待出场来,我看小姐去,或肯发来也未知。」 霍生听了这一段话,身子爽利起来,病已去了九分,打发孟妈回去。鲜于佶 道:「原来有这一段奇事,霍兄好生修养,小弟要到下处收拾行李待放了榜,不 济事时节,就要学这驼婆娘,弯起腰来,背了包,一溜跑了!」霍生道:「休得 取笑,恕不送了。」 鲜于佶辞去,不知又生出什么事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九回 不凑合难成吏舞 生奸谋易吓友听 话说鲜于佶辞了霍生出来,路中说道:「适才听那驼婆子许多话,总为《春 容》弄出许多把戏在里头,这也由他。可喜把他字号问得详细,我虽不懂他文字 妙处,看他病中得意光景,文章决定是好了。不免去寻老臧办那件心事来。此已 是他家门首:开门!开门!」臧不退闻听,开了门,说道:「原来是鲜于兄,请 里面说话。」二人进厅坐下。臧不退问道:「昨日场中得意么?」鲜生笑道: 「若得意,不来寻老兄了。幸喜问了一位朋友字号来了。」臧不退道:「是甚字 号?」鲜生道:「敝友是日字号,小弟是昃字号,特来相烦,早早割换,恐怕迟 误就不济事。」 臧不退闻听,细细想道:「这样连割卷也不消,只把老兄的字号,下半截洗 去了,那位朋友的字号,下半截添几笔儿,可不凑巧?」鲜生道:「有理,有理! 想得好。」臧不退道:「只有一件,还要文章十分好,才中得稳。」鲜生道: 「文章不消说得。」臧不退道:「且住!贵友是那里人?」鲜生道:「就是小生 同学的,茂陵霍都梁。」臧不退道:「幸喜问得明白,险些弄出事来。这割卷的 勾当,除非用旁州别县的人,两不相识才使得;若是同学,一放榜时节,墨卷传 出,改判不及,那姓霍的讲出话来,怎么样处?连我也脱不干净。这个万不得的! 除非再寻一位方好。」鲜于佶道:「这却怎么处?急忙又无别位朋友做得文章好 的,可以那样。」 踌躇道:「有了!有了!这霍朋友近来干下一椿不好的事情。」臧不退道: 「甚么事情?」鲜生道:「他前日画了一轴《春容》,传入到郦尚书府中,去勾 引小姐。小姐见画,就想起他来,着实害病。」臧不退道:「可就是这知贡举的 郦老爷么?」鲜生道:「正是,正是。那小姐亲笔题一幅诗笺,递与他,他收着 了。」臧不退道:「这越发不该了。」鲜生道:「老兄,这分明是破坏他的闺门, 借此暗通关节,罪名非校」臧不退道:「这事情可是真的?也要有个凭据才好。」 鲜生道:「这事的确!如今在两边牵马的,全是那驼背医婆。他还送那婆子金钗 一只。小姐诗笺现在婆子手里,但拿住考问,便见明白。」 臧不退道:「那驼背医婆,可是姓孟的么?」鲜生道:「正是。」减不退道: 「这个不难,他也时常在我家用药。不瞒兄说,我有两个小厮,现当缉捕,就叫 他先去请他来,只说治病,待他哄出他口里话来,骗出诗笺、金钗到手,就锁起 来。把他做个拿手,好去提那姓霍的,送官便了。」鲜生道:「甚妙!甚妙!但 拿到官去,便弄大了,转难收拾。不如吓得他私自逃避,他到手功名,不愁不是 我的。这到浑融些。」臧不退道:「见得老成。」遂叫小厮们走来。 二人走来说:「老爷叫小人们有何吩咐?」臧不退道:「这位相公姓鲜,着 有件事叫你去做,你过来!」遂附在耳上,唧唧哝哝说了一遍,问道:「可晓得 么?」二人听得明白,齐说:「晓得。只是那姓霍的住在那里,告诉明白;也还 得鲜于相公到那边,装神捣鬼,解了交,方可歇手。」鲜生道:「有理。众位, 你明日捞住了驼婆娘时,便悄地通个信与我,我做个不认的来到那厢。自有道理 就是。这个主意,你们散去,事成之后还要酬劳。」二人应诺而去。 正是: 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 毕竟怎样擒捉驼婆,恐吓霍生去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回 霍秀夫潜逃旅邸 安禄山大破潼关 话说华行云在观音像前焚香拜祝,说道:「昨因霍郎有病,曾许下心愿,今 幸喜好了。奴家今自虔诚拜谢,蒙大士打救,不胜感激。」遂倒身祝赞起来。那 知霍秀夫俏俏在暗地听得明白,说道:「原来云娘在此为小生祷告。」遂对行云 道:「我们是露水夫妻,这般情重,今日就在菩萨前,说下誓来。」两人一齐跪 倒。霍生道:「小生霍都梁,目下功名有分,便与华行云夫荣妻贵,永不相忘。」 二人拜起,霍生道:「小生还有一句话要先说过,若是日后倘遇那题笺人儿,只 得双谐姻缘。」行云道:「到那时再讲他。」两人发誓叙谈,不题。 却说昨日两个捕役,竟把孟驼婆锁住,扯扯拿拿来寻霍生。孟婆道:「可怜 那,我那里晓得甚么别样勾当!我为霍秀才的病,这笺词、钗子,他付我叫换《 春容》的,是甚么牵头?」捕役喊道:「你不必巧言花语,此间已到华行云门首, 不可大呼小叫,哄他出来才好。」遂轻轻叩门,行云里边问道:「寻那个的?」 捕役道:「来寻霍都梁。」 霍生闻听。觉得诧异,遂抽身回避,行云方才问道:「寻他怎么?」开了门 一看,捕役撞进道:「还问怎么?怎么包关节,勾良女,现有女驼供状。」孟婆 道:「华行云!快唤霍秀才来,当面对一对,我与他做甚牵头,把我无原无故这 样拷打?苦恼!苦恼!」 正在辨理,忽见鲜于佶走进门来,问道:「那里一班闲人在此罗唣?」捕役 道:「不是甚么闲人罗唣,为的是打关的。」鲜于佶道:「打关的是那个?」捕 役道:「是霍都梁。」鲜于佶道:「唗!唗!唗!霍相公是我好朋友,是个有才 学本分的人,那里干这样事?休来胡撞。有何凭据呢?」捕役道:「这位相公说 得有理。常言道:『拿贼拿赃,获奸要双。』」遂把笺、钗递与鲜生,道:「这 是甚么物件?」鲜生道:「是一幅笺纸。」捕役道:「这笺纸你说那个写的?是 如今知贡举的老爷的小姐笔迹,那霍都梁先画一幅《春容》小像,偷送与小姐, 又勾引小姐,写出诗笺来答他。意思无非借此风月传情,暗通关节,这金钗是与 这驼婆子的,央他两边走动,就是真赃。实犯拿去还要拶夹,自作自受,怎说俺 是挟诈斯文?况且,郦老爷关防甚严,若知道了,岂肯轻放?连这华行云也是紧 要人犯。快说!霍都梁在那里?若隐藏了,就了不起。」 华行云闻听,害怕哭诉道:「出场后已竟收拾回去,实不在此。」捕役道: 「既不认帐,锁他去罢。」鲜于佶拦阻道:「且慢慢的商量。自古道:『救人一 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』」遂把行云扯在背地,轻轻说道:「不好了,前日与这驼 婆笺钗,都被这些人拿获到手,是硬做不得的,快快收拾些物件,好生打发他们, 出门便了。」行云心慌道:「奴家身边没有别物,只有金镯一付,金簪环一匣, 凭鲜相公给与他们,销了这事罢。」鲜生道:「快取来。」 行云转后取来,递与鲜于佶。鲜生接过说道:「我自有处。」转身说道: 「列位班头,如今霍相公,场完就回去了,不在这边;这华行云不过暂与他相处, 一个女人家,那里晓得他来踪去路?有些薄敬,列位收下,做个人情,看学生面, 放了罢。」遂把东西塞在捕役袖中。捕役道:「一桩天大事,这几件东西怎生了 帐?来不得,来不得!」行云道:「这却没法处了。」鲜于佶道:「也罢,我为 着朋友分上,我腰间还有剩下两锭银子,凑出遂与他罢。」行云道:「多谢了! 只一件,那诗笺不可留在他们手里。既添银子,须索取还才好。」 鲜于佶对捕役道:「列位,这小娘子身边委实没有什么东西,我替他再添你 二十两雪花银,宽释了他,还了他那诗笺罢。」捕役道:「相公,你先前讲的话, 忒不通,如今怎样知起道理来了?千看万看,看你尊面,真个是人情大似法度了。」 把诗笺递过,行云收讫。鲜生向捕役道:「多谢了。」孟婆开口道:「列位老爷, 可怜我是个残疾人,也放了我罢。」捕役喝道:「唗,你是放不得的,还要拿去 法司衙门,审明定罪,才见得我们不是讹诈;还要在霍都梁原籍关提勾当。」遂 把驼婆锁牵而去。 鲜于佶方问行云道:「这事怎么起的?」行云道:「连奴家也不知怎么起。 好好在家里,忽然这些差人一拥进来,那里容人分辨。」鲜生道:「想是那驼婆 口才不稳当,把前事对人讲说。哎呀!如今是甚么时节,略不谨慎,便弄出事情 来了。我问你,霍兄在那里。」行云道:「在后面房里,进去相会罢。」 霍生见了鲜于佶,不觉泪下。行云道:「太亏了鲜于相公,自己破费许多, 方才免得罗唣。奴家词笺也赎过来了。」霍生接过收了,逐拜谢鲜生。鲜于佶扯 住说:「我两个幼年相与朋友,是何等交情,怎么倒谢起来。」霍生道:「鲜于 兄,你晓得我平生那里吃过这苦?倘若到官,不分皂白,审问起来,却怎生抵对。」 鲜生道:「也不妨。」霍生道:「那丹青秉然是我画的,恰好像那小姐;那诗笺 又是郦小姐真笔,供说燕子衔来,就浑身是口,谁人肯信?定是要受刑问罪,我 的命定是没有的了。」 行云闻听,不胜伤感。鲜于佶道:「霍兄,这桩事,看起来不妨,我帮了你 承个头,与那些狗头们当官辩论一场,料不输与他,不消远去得。若去了,却不 误功名大事。」霍生道:「老兄,如今性命要紧,功名二字也题不起了,只得与 兄相别,别后事情,还要与我照管一二。」鲜于佶道:「果然要去,这别后事情, 小弟自然为兄打点,安顿得妥帖,不必挂心。」霍生背地说道:「也罢。往□阳 寻秦老师罢。」转回身来,遂与行云并鲜于佶洒泪而别,匆匆去了。 这鲜生也别了行云。走到路上,欢喜道:「果然算计的好,去也去得帮衬, 我不免再说与老臧,叫他放心,打进字号去便了。」把鲜于佶作弊事,且按下不 表。 却说老将哥舒翰,奉命把守潼关,一声吩咐将士们:「你看渔阳兵马,纷纷 如蚁,抢上潼关来了。待逼近时,并力冲杀前去,不可退缩!」众军遵令,紧紧 守定。 再说那安禄山,领着何千年并数万雄兵,向前进发,禄山道:「此去潼关不 远了!哥舒翰兵马在此,你与我杀将上去。」言犹未了,两军对垒,浑杀一阵, 哥舒翰败走。禄山大笑道:「你看哥舒翰这老儿,不过一两阵,那些兵马都纷纷 鼠窜。牙将何千年,你可领铁骑五千人,杀进潼关,径撞长安便了。」 何千年得令去后,不知打破潼关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一回 郦尚书出闱扈驾 贾经略收女全交 话说飞云小姐,服养之后,病体渐愈,老夫人甚是喜欢。说道:「孩儿,你 爹爹为知贡举,入场将近一月了。今日又是端阳,厨中备得菖蒲酒,与你在石榴 花下小饮几杯,应个节气。」小姐道:「孩儿病体才好,有些怯风,就在这中堂 内陪侍母亲罢。」夫人道:「这也由你。」夫人坐定,小姐送酒,然后陪坐。梅 香送过酒去。 母女二人正赏花饮酒,忽见郦尚书随着院子,急急忙忙走进内堂。夫人起身, 惊问道:「相公,何事这等匆忙到衙呢?」尚书道:「不好了!为哥舒翰失利, 安禄山这厮闯进潼关来了。圣驾已经西巡,我只得追随前去,待事定再传胪了。」 夫人道:「这却怎么处?」尚书吩咐:「快取我衣来换上,把印信缚在臂上,随 身行李先发去,权且乘车出了城,再乘马赶去未迟。」遂把衣更换,辞别夫人、 小姐,说:「家中事情凭伊照管,不能细讲了。」 夫人、小姐洒泪相送,不胜伤感。只见院子忙忙跑来说:「不好了!老爷才 出得城门,贼兵四面焚掠起来。梅香,快请夫人、小姐换了衣服,往南山杜庄子 上去等候。」又听外边鸣锣呐喊,夫人、小姐领着院子、梅香,随众人出城逃难 去了。这且按下不题。 却说华行云自与霍生别后,魂梦长牵,音书不至。心中反覆思量道:「不知 他归向茂陵,或是浪游他乡?那词笺牵连的事,也不见有个下落,不能访个实信, 捎信与他,教人好生愁闷。且住,他前日单身出门,行李留下在此,别的都没紧 要,只是平日诗文稿,与场中文字,乃是才人一片锦绣心肠,须索与他简点明白, 收拾了才好。」刚收藏停当,忽听有人叩门。 开门一看,说道:「原来是鲜于相公,前日多多有劳。」鲜生道:「云娘, 你这几日家里好么?」行云道:「有甚么好处?奴家正要相问。霍郎去后,有消 息没有?」鲜生笑道:「天杀的,我就猜你当头定要问这一句,消息有在这里。」 行云喜道:「他如今现在那里?」鲜生道:「呀!你还不晓得,就在那厢来了。」 行云眼向前望,说道:「不见那?」鲜生上前抱住,说:「在这里!」笑了 一笑,道:「我与霍秀夫极相好,你晓得的,原是一个人。你如今与我也如此, 如此!」行云推开道:「那里说起?好不识羞,这般舍着皮脸,尽来胡缠。」鲜 生道:「你们门户人家,乐旧近新、呼张抱李、原有旧规的,何必如此拘执?」 行云道:「你莫差了念头。奴家与霍郎,是在佛前焚香,曾发下誓愿,做了夫妻, 永不相忘的。」鲜生道:「他做得,我老鲜也做得的。」行云道:「你好没道理! 既说是与霍郎相厚,怎么他才起身,便欺心调拨奴家?请!请!请!」鲜生道: 「好了,请我进房去了。」 行云把鲜生推出门外,忙将门闭上而去。鲜于佶怒道:「暧哟,如此惫赖, 真个是这样起来了。啐!华行云,华行云!你还做梦哩!痴心想着霍都梁,再续 旧盟,那晓得他是身上有事的人,一去再不回头了。」忽见店主人跑来说:「鲜 于相公,不好了,如今长安城中,被贼兵焚掠起来,人人逃窜,你可回下处,收 拾行李,搬移搬移,老汉各自逃难去,顾不得你了。」耳边厢又听呐喊之声,两 人惊忙而走。 却说那郦府中夫人、小姐,领着梅香,背着行李、画轴,慌慌忙忙出得城来, 随定逃难人东走西撞,忽被贼兵撞散。只见安禄山前锋何千年,因哥舒翰败绩, 乘势抢入潼关,他说道:「争奈天雄节度贾南仲,领了五千铁骑精兵,从商南小 路紧追上来,着实利害。军士们,长安不可久恋,将子女金珠上紧抢掠一番,疾 速望陇西一带,去攻犯便了。」众人应声:「得令。」所以惊得长安士庶,走的 走,逃的逃,心慌意乱,一家人失散的尽多,这且按下不题。 却说节度贾南仲说道:「向因贼兵犯难,领重兵把住虎牢关口,防他小路抄 袭长安。谁知哥舒老将军败绩,贼奴乘势直抢潼关,真个可恨!因此统领五千铁 骑,昼夜兼程,紧追到此。幸喜到灞上地方了。众军士,且暂扎住在此,待探马 到来,得了消息,再作道理。」众军道:「晓得。」 不多时候,听得铜铃阵响,马蹄齐鸣,军士禀道:「老爷,探马到了。」探 子进营,节度问道:「贼势如今怎么样?你慢慢说来。」探子道:「官军从西去 十里,与贼兵抵住了,打了一个狠仗,我兵大胜,何千年败走西遁。」贾节度道: 「可喜,可喜!」探子又道:「但哥舒将军的败兵,倒在城中掳人家子女,反觉 为患。」贾节度道:「如此,你快传令箭一只去,但有官兵掠人口家赀者,即时 禀示;如收得避难子女,俱还各家,仍具册申报,不许隐匿。」 探子得令去后,贾节度道:「这也可恨,怎么贼兵西遁,倒是哥舒营中残兵 如此无礼?」只听又有人报道:「报老爷,各营把令箭传到了。收留妇女,但有 认识的,已各各送还,内中只有两个女人,一个说是大家小姐,但无人识认;一 具是残疾老婆子,没处收养,请老爷钧旨发落!」贾节度道:「如此,且先唤过 那大家女子来,我问他个来历,才好发放。」 众军领命,即将女子唤到。贾节度举目一观,说道:「看这女子举止,果然 是大人家的。你何处居住?何家宅眷?可详细说明,便与你察访,送你回去。」 飞云小姐含羞,哭诉道:「不瞒大人,我爹爹就现任礼部郦尚书,讳做安道的。」 贾节度惊讶道:「呀!原来你就是我郦年兄的令爱了?郦年兄呀!尝怜你伯道无 儿,谁知道弱女又受颠连。小姐,我与你令尊是极相厚的同年,我今春曾寄书问 候他,你可知道么?」 飞云想了想,说道:「大人莫非是节度贾公么?」贾节度道:「正是。」飞 云道:「今春蒙差人问候家父,曾收下吴道子《观音》像一轴,奴家还记得。」 贾节度道:「如此的是我郦年兄令爱无疑了。如今军马纷纷,令尊尚在行间,你 独自一个,就送你到府,也无人照管。我意欲收你为女,待平定后,送你回去, 意下如何?」飞云道:「奴家听得爹爹尝说,与大人相厚,犹如同胞;今日见大 人,就是见了爹爹一般的了!只是此恩此德,邱山难报!」遂倒身拜了四拜,起 来。贾节度受礼道:「但军中少个服侍的女人,怎么处?左右先前报说,还有一 个婆子,可唤来。」役人道:「晓得。」 不多时候,只见一个驼婆,背着包袱画卷,走到面前,叩下头去,起身见了 飞云,说:「呀!这是郦小姐,怎么也在这里?正要寻你,我在贼兵中,亲见梅 香姐被害了,遗下了包袱在此,交付与你。」飞云闻说下泪。贾节度道:「原来 认得这婆子的?」飞云道:「这是个医婆,孩儿用过他药的。」贾节度道:「如 此恰好就留在军中,与你作伴罢。」驼婆谢了起来。贾节度道:「你们离乱中路 途辛苦,且同去房中将息,将息!待我前营察点军马去。」也竟自去了。 孟妈亦同小姐回房,二人相会,不知说些甚话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二回 夫人错认亲生女 秀士新邀入幕宾 话说郦小姐到了房中,问道:「孟妈妈,奴家那日自服了你的药,身子就好 些了,谁想遭了乱离,又在此相会。」驼婆道:「再休提起了,说起来话长哩! 小姐,你那病儿,梅香妹细细说与我缘故了。」小姐道:「甚么缘故?」孟婆道: 「是画儿上缘故。」小姐微笑了一笑。孟婆道:「老身实对你说,果然茂陵有个 霍相公,叫做霍都梁的,来请我看玻」小姐道:「霍都梁是怎么样个人儿?」孟 婆笑道:「这是你心坎上第一句话,不知不觉就在喉咙里溜出来了。你问怎么样 儿么?他的样子,就与这画上差不多的呢。还有一件,你的笺词被燕子衔去,到 曲江堤上,恰好不东不西、不高不下,也落在他的面前,是他拾去了。」小姐道: 「这一发奇得紧。」孟妈道:「看病时,他曾取出来教我送还与你,换那错的《 春容》。我拿在身边时,哪晓得倒是个祸根,被那些兵番狗肏的把我拿住,说与 他勾通牵马,打甚么关节,后面费了许多事,才得放手。」小姐道:「如此,多 累妈妈了。霍秀才如今在那里?」孟婆道:「那霍秀才听得拿了我,抛他不知吓 得走在那里去了。」 小姐闻听下泪,背说道:「他既飘泊,难讲缘分了。」孟婆笑道:「只是还 有一椿事,不好对你说。」小姐问道:「又有甚事不好说?」孟婆道:「那霍秀 才好不风流,与一位青楼小娘,叫做华行云,打得热不过。这《春容》是替他画 的。那华行云与你一般相貌,你却错认了头,便做替你画的了。」小姐道:「怪 道我当初看时,见那般乔模乔样,也就猜道是个烟花中人了。」孟婆道:「小姐, 你不会面的相思,害得不曾好,莫又去吃不相干醋,吃坏了身子。」两人相笑一 声,这且不题。 却说华行云肩背包袱与画,也随众人逃难。说道:「呀!此处已到兴庆池边。 天那!自出了长安城门,走不上几里路,怎么就走不动了?且在这草丛中坐坐。 霍郎!霍郎!你如今在何处?这乱离中,抛闪得奴家独自在此,好不苦楚。」 正自思量,忽远远望见一位老妇人行来,这妇人是谁?正是郦府夫人。满口 叫道:「飞云儿,你那里去了?连梅香也失散不见踪影。」忽抬头一望,说: 「呀!你看前面草坡上坐的,分明是我女孩儿。谢天谢地。」及至走到跟前,行 云起身下拜。夫人道:「莫拜,莫拜,我的儿,你做小姐的,从来没受恁般苦楚, 亏了你了。梅香不知在那里?」行云道:「妈妈,你口里话,奴家都不省得。」 夫人惊讶道:「怎么说,不是小姐?」又细看了看:「你分明是我飞云儿那!」 行云道:「奴家不是甚么飞云,贱姓华,小字行云,就在曲江边住。小人家儿女, 自幼亡过父母了。妈妈莫非错认了人么?」夫人道:「听他声音,果是有些不同。」 遂哭将起来,说:「怎脸面这般一样?只多了腮上桃红这一点儿。小娘子, 不瞒你说,我就是礼部郦老爷夫人,与小姐飞云一同避难出来,不料被贼兵冲散, 女儿不知那里去了,见你模样与他一般,故硬把你做女儿叫。老人家眼睛差池, 多得罪了!」行云道:「原来是位老夫人,失敬!失敬!」行礼后,背身说道: 「他女儿叫做郦飞云。哦,想起来了,那题画的人是飞云,孟妈妈曾说,与奴家 模样一般,故此老夫人认差了。」夫人道:「小娘子,我见你,就如见我女儿一 般,可一路与我作个伴,到家里时,便做亲女厮认,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行云道: 「多谢老夫人,只怕奴家无此福分!」遂倒身下拜。夫人扶起道:「天渐晚了, 我们只得挨着行去。」 才待携手同行,忽听打锣之声,夫人、行云失惊道:「你看人马喧腾,又受 乱军摧折了。」那里知道,是郦尚书旋归。这老爷一声吩咐:「从人,那草坡中 有两个妇人,与我唤过来。」夫人向前,尚书认得,说道:「呀!夫人同女儿为 何在此?」夫人垂泪道:「军马乱杂,把女儿失迷了。」尚书道:「女儿现立在 你身边,怎么说把娇儿失迷?」夫人道:「这个不是女儿。」尚书道:「不是女 儿是谁?」夫人道:「老相公,这是途中遇着的。他姓华,叫做行云,面貌与孩 儿相像。」说完,又哭起来道:「女儿在庆池路口,被乱兵冲散,不知那里去了?」 尚书闻听,放声大哭,说:「如此,岂不痛杀我了!」行云方才向前下拜。 尚书一见,又哭道:「怎生这样像女孩儿?既然如此,就把这女子收养下,认作 亲生,再去跟寻飞云罢。」夫人道:「老身也是这个主意,他已愿从了。相公, 你才去灵武不多几日,怎么就回来了?」尚书道:「见了皇上,遣我回来祭祀郊 庙、山川,那知道家亡、儿失,岂不是前生罪孽?」 行云从新跪叩拜起来,说:「奴家飘泊无根,愿为婢妾,蒙大人深恩,反认 为女,何等抬举。爹爹,如今不必忧虑,寻姐姐不见时,作速写下招子,沿途粘 贴,总只在长安城内外,料想不远。」尚书道:「是呀!夫人领女儿先归,老夫 随后回府便了。」这且按下。 却说阳知县秦若水,因禄山之变,率众把守城池,甚是紧严,时时劝谕,刻 刻操劳。一日,又在城上吩咐一番说:「你们在此小心,我权下去歇歇。」众人 道:「晓得。」忽见一个书生远远行来。你道是谁?却原来是霍秀夫逃难至此。 他说道:「小生自出了长安,幸脱罗网,那知命途多舛,随处逢凶,途间贼骑充 斥,官军掠扰,幸而身上单贫,保得性命,一步步已挨到阳城下了。」原来此处 城守甚严,未可造次,不免问那垛边人一声:「城上大哥,你们县里秦爷,可在 城上么?」 城上闻听,喝声道:「你是那里来的?问秦爷怎么?」霍生道:「劳动你报 声说,有茂陵门生姓霍的,特来谒见。」众人道:「看此人相貌,生得儒儒雅雅, 是个斯文中人,与他报一声,料应无妨。」遂下城来,禀声:「老爷,城下有一 个门生,姓霍的,茂陵人,要见老爷。」秦知县听得明白,说道:「快与我拉上 来。」 众人遂坠下绳索,把霍生吊在城上,二人相见。秦老爷道:「贤契,你在长 安取应,怎么忽然来到此间?」霍生道:「一言难尽。」遂将那代画《春容》, 误入朱门,偶拾燕笺,泄漏成祸的事,略略说了一遍。秦知县道:「时才这些话, 老夫不知其详,且同往衙斋细说个明白。且喜你是个文武贤才,偶然飘荡,老夫 凡事,可以请教。」二人回衙去了。 城上又见一飞骑将到,守城人架着弓箭,问道:「是甚么人?」飞骑道: 「休要放箭,俺是元帅贾老爷差来的头站,有令箭火牌在此。吩咐各州县速备粮 草,后面亲统铁骑五千,追剿贼兵,连夜到此,不可迟误!」 众军接过,秦老爷验过发出,说道:「果是贾节度头站,说与他:一应粮草 俱备下了。左右,再问他一声,贾节度可是邢州人么?」军人间明,回复道: 「正是邢州人。」秦老爷对霍生道:「可喜,可喜!贾节度是我同乡至厚,他来 过此,孤城万万无虑矣。我们饮酒话旧便了。」 正是: 暂向西窗剪银烛,笳声吹出月明中。 不知贾节度到境,又有何举动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三回 参军作檄伤贼胆 节度爱才许联姻 话说贾节度穿着戎服,率领众军升帐。坐下说道:「下官亲提铁骑来至□阳, 幸喜县令秦若水,同里厚交,设席相留,论心一夜,直至天明。因幕中少个记室, 托他访聘,他说衙中恰好有个门生,是茂陵秀士,才略兼人,游学到此,正可借 重。会差人去请到军前,待他来看,果是如何?以便留用。」见罗帐下,有人执 着手本,叩头起来,说道:「小官是本县差来的。禀老爷:秦县官秦老爷钧旨, 往城外给散各营粮草去了。昨夜与老爷说的衙中茂陵秀士,吩咐小人送来相见, 现在辕门外,不敢擅入。」贾节度道:「昨夜扰你老爷了,今日不劳来见。我即 刻起马,到十里长亭相会便了。衙中秀才,便请进来。」差人应去。 却说霍生来时,一路上打算道:「小生间关辛苦,幸到□阳;又蒙秦老师荐 入节度贾公幕中,着人来请相见,我想那桩事,不知怎样结局?前日听得那些人, 还要行文到原籍拿我。故此昨日与秦老师说,对贾公言及,千万不可道我姓名。 今日相会,倘或问我籍贯、姓氏,也要打点应他才是。只得更改便无忌讳了。也 罢,就改做卞无忌罢。」 听得传进,只得入帐拜揖。贾公道:「先生大才,幸蒙光降,敢问高姓大名?」 霍生道:「小生姓卞,名无忌。碌碌无能,谬蒙举荐,不胜惭愧。」贾公道: 「不必过谦。先生,如今安贼虽遁长安,又窥陇右,下官手提铁骑,不过五千, 以寡胜多,计将安出?」霍生道:「小生愚见,贼奴势虽犷鸷,类实兽禽。明公 但须把住陇州,坚壁持重,看那禄山凶残老悖,又失众心,即其孽子义儿,亦怀 怨望。莫若写下密檄,纳入蜡丸,即差腹心,传示令绪,许以图父有赎,论赏酬 功。此辈狼子野心,定然枭鸟相食。有此一纸,远胜万师,收复河湟,迎回大驾, 此不世之功也。惟明公三思。」 贾公闻听,揖谢道:「承示良谋,令人佩服,这道檄文,便要烦劳大笔。」 霍生道:「待小生代劳了。」执笔挥毫,一霎时,写得停当。贾公接过,读了一 遍,说道:「檄文甚妙,差腹心之人,密密递与这贼子便了。仗先生妙策,若得 功成,老夫自当疏闻,奏请大用。如今留在前营,便于朝夕请教。」叫旗牌官, 「快拨供应人役等项,在前营伺候卞参军,不可疏怠!」众应道:「得令。」霍 生又与贾公谈论一会,辞归前营不表。 却说郦夫人时常思念女儿,因对行云道:「我从经乱后,老病渐添,赖你相 聚一堂,朝夕侍奉。但飞云女儿自分散后,四处寻访,再无踪迹,如何不教人泪 垂?你看秋气渐深,窗风飒飒,好不凄凉。他此时不知流落何方?教我如何放心 得下!」行云道:「母亲,前日贼兵扰攘,也没多时,就安静了。听得说,领兵 节度禁谕甚严,散失子女亲身察问,姐姐此身定有下落,母亲且请宽心。」夫人 道:「每年此月,正是授衣时候,怎奈物在人亡,那堪这月上梧桐,砧声敲起, 那一处不令人伤悲。我进去安歇,孩儿少迟也来罢。」行云道:「晓得。」打发 夫人进去,遂说道:「愁人莫向愁人说,说起愁来愁杀人。我母亲只知道他的心 事,怎么知道奴家也不是个没心事的。但前日途中,慌慌乱乱的,这轴观音像, 收在包袱里,不知怎样?」不免取出悬挂悬挂。把画展开,说:「且喜不曾损伤。 待我焚香拜谢。还有霍郎的文字,也在包裹里,还要与他再检点明白才是。呀! 且喜文稿与场中文字,俱不曾遗失。天色晚了,不免收拾进房去罢。」正是: 相思一夜情多少,地角天涯未是长。 且说安禄山帐下几个巡军,说道:「伙计,这样霜风飚飚,大王此时,羊羔 美酒,搂着如花似玉的,好不快活,苦了我们,挨着这些凄凄冷冷。如今将近三 更,察点的都过去了,沽下一壶,消缴了罢。」这巡军们欢畅饮酒不题。 却说李猪儿因贾元帅蜡丸檄到,奉小将军命令,差往营中刺那老贼,同着差 官,同往营门去。听得樵楼鼓打三更,见那些巡军醉卧在地,喜对差官道:「此 时贼命该休了!待我进去,你可在这里悄悄等候。若刺了老贼时,我便从此处抛 下首级来,你可接去报功。」差官道:「就是这样。」 李猪儿去不多时,忽悄悄叫道:「差官!差官!老贼首级在此。」然后跳将 下来,说:「头已在此。」差官道:「怎么辨得是老贼首级?却没凭据。」李猪 儿道:「老贼平日把御赐贵妃娘娘的洗儿钱,尝紧怀在胸前,被我取来,拴在发 上,此就是凭据了。你可赶此月色朦胧,星驰到陇州报贾元帅去,我就在营中放 起火来,把他们众兵惊散便了。」差官道:「极是。」遂把首级,纳入囊中,加 鞭而去。李猪儿放起火来,呐喊道:「中营火起了,你们如何不救火?还在此睡 觉!」巡军惊起,道:「不好了!不好了!如何中营起这样大火?列位,大家齐 起来去救救火。」遂慌慌张张去了,不表。 再说那霍生,在贾公前献策,尚不知下落,未免纳闷。说道:「小生变姓更 名,幸无知觉,但长安乱后,不知华行云平安如何?绝无消息。那郦家小姐笺儿 虽收在此,人儿知在何处?你看黄花寂寂,落叶萧萧,好生闷人。」 正自踌躇,忽见贾公走来,说道:「卞先生,今早有飞报到来,果然蜡书到 彼,他孽子安庆绪,暗地里遣心腹人李猪儿,刺杀禄山,差官已献过首级了。幸 喜大恶已除,余氛可扫,皆先生之功也!今日权在军中拜先生为参军之职,已飞 章表奏,不久又当擢用。左右,取冠带过来。」 霍生冠带起来,拜谢贾节度,说道:「此是朝廷洪福,明公威名,小生何功, 敢蒙优录。」贾节度道:「说那里话。」遂腹内思量道:「我看卞生,文武兼通, 才貌并绝,不免就把郦家女儿招赘他;就日后郦年兄见有如此佳婿,断不怪我擅 专。」因向霍生道:「还有一言相告:老夫有一小女,随在军中,年已及笄,尚 未择婿,敢操箕帚,勿阻是幸,明日吉辰,就行合卺。」霍生道:「极蒙高情, 但曾与曲江女子,旧有姻盟,怎敢顿改初心,辜彼夙约?」 贾节度道:「足下向来未曾说有家室,这分明推托,令老夫无面孔了。」霍 生道:「实有订盟,怎敢推托?」贾节度道:「我想长安乱后,此女存亡未知何 如?日后就访得迎来,老夫今日说过,小女情愿与他不论大小,一样相称便了。」 霍生道:「待小生再斟酌斟酌。」贾节度道:「不必斟酌。」叫左右:「吩咐军 中,明日办鼓乐酒筵,叫傧相伺侯。」说完告别,转后去了。霍生道:「不应承, 辜负贾公之恩;待应承了,又违前盟。贾公才许一样相称,说得中听。就照此行, 料也无碍,任凭他罢了。」 不知怎样成亲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四回 美少年军中合卺 老驼婆阁下陈情 话说孟婆幸亏贾节度留在营中,陪伴小姐,得全性命。他说道:「近日贾老 爷要将小姐招赘卞参军,小姐心上不从,吩咐老身细细劝解。就那参军,才貌无 双,与小姐十分相称,叫他不必推阻。我想连小姐性命,也是贾老爷救的,不然 乱军中,小姐今不知怎样下落?他一片好心,何必苦苦执拗,不免向前劝他一番。」 见了小姐,说道:「老爷吩咐我对小姐说,他军中只有小姐一身在此,他常要各 营察点,照管不便,郦老爷急忙又不知下落,知如今只得从权。有一位卞参军, 年貌厮称,文武全才,意思将他入赘。昨日与小姐说,你未曾承应,叫老身劝你, 成就了罢。」 小姐闻听,落泪道:「妈妈,奴家一身漂泊,感荷贾公收养,他的言语,岂 敢执拗?只是我至亲爹娘,不知散失何所,那有这般闲心招赘夫婿?况且六礼未 成,又无媒妁,因此心上未免踌躇。」孟婆道:「此是百年好事,不消踌躇。贾 老爷也说来,他与老相公如同胞兄弟,看待小姐,就是自己亲生一般。因为女婿 甚佳,不可错此机会,断不肯误你终身大事。他一力主婚,就是媒妁了,小姐, 你依老身说,从下了罢。」小姐道:「妈妈,既如此说,也只得凭贾老爷主张罢。」 孟婆道:「如此就回覆贾老爷去。但老身是个残病人,又是单身,明日合卺之夕, 不便进来,到后日看你罢。待我回覆去也。」小姐道:「孟妈妈去了,但奴家心 事,一则不忍背着爹妈自行婚配,二则那轴《春容》上的人儿,从今也要割断了, 再无相见之期。烟缘既注定在此,如何那幅画错在奴家处?奴家题得笺,怎么燕 子又衔与霍郎?有此两椿奇事,如今都成画饼,不免取出画来,再看一看。」 看够多时,不觉伤感说道:「霍郎,霍郎!若要相逢,除非来世;《春容》、 《春容》,奴家今日与你别过,再不得展玩了。」正是: 慢说今生缘已尽,还图再结后生缘。 到了次日,贾老爷吩咐:「吉时已到,唤傧相快来赞礼,请小姐与卞参军成 亲。但还有一件,今日是个吉时,吩咐那驼婆,他是单身,又且残疾人,权且回 避回避。」左右应声:「晓得。」唤到傧相簪花披红,唱起礼来。二人出来,拜 过天地,又交拜了。贾老爷吩咐,送入洞房。合卺以后,高悬蜡烛,夫妇坐定。 霍生见小姐容颜,失了一惊。呀!分明是云娘!不觉随口问道:「小姐莫非是华……」 刚说到此,忙住了口。背身说道:「不可造次,岂有云娘在这里的理!若是 他,不该如此害羞起来,但容貌恰似。」又仔细一窥,慌道:「险些认错了!云 娘腮上有桃红一瓣的,这却没有。我记得那医婆说,郦府小姐与云娘一样,那晓 得又露出这位贾小姐来,是第三个了。」 这郦小姐也偷眼看那参军,说道:「卞郎似曾日日会熟的一样。」想了想, 说:「是了!那画中穿红衫的,像他不过。但那人名唤都梁,并非卞姓。」正自 猜想,霍生道:「夜深了,小姐,我与你就枕罢。」正是: 花烛青油辉幕里,灯前相见是耶非。 他二人一夜光景,曲尽鱼水之欢,这且不表。 却说禄山平定,人渐安宁。以前考试,尚未开榜。忽闻今日揭晓,这些报喜 人,俱在礼部前等候。只见背榜官行来,不多一时,高悬上面,就看抄写名次的 嚷道:「第一甲第一名鲜于佶陕西扶风人。原来状元中在此处,好去扶风会馆中 报去。孩子们,录条在此。疾忙前去。」 那知鲜于佶因兵马扰乱,离了姚店旧寓,移在扶风会馆来,问得礼部,今日 五更头出榜,他盼望道:「怎么此时还没些影儿?你听这树上喜鹊儿,叫得好不 有意思。」忽见众报人跑来问:「那是鲜于相公?」鲜生问道:「中在何处?」 报人道:「是头名状元。」鲜生喜欢道:「快拿录条来。」众报人呈上。 鲜于佶见是真实,说:「你们共来饮杯喜酒,赏钱决不肯轻的。」又有一起 人捧着冠带,见了鲜生,叩下头去,说:「我们是迎鲜于状元赴琼林宴的。」鲜 生道:「你们起来领赏,随我赴宴去也。」且把这鲜于佶,改号作弊,中了状元, 竟认成自己应得的,不觉欢天喜地,权且按下不表。 却说郦小姐成亲后,倒有些愠色,说道:「奴家自蒙贾公收养,待若亲生, 又为择得佳婿,但是不在爹妈膝前,合卺之夕,终是凄凉。今日只得勉强向妆台 梳洗则个。你看这几日眉痕间转觉消瘦,奴家细看卞郎面貌,宛然是画上郎君, 但那人姓霍,却不姓卞。我欲将旧日家门明白说与他,只是才做夫妻,说话尚有 些害怯。」 那知霍生也背地说道:「小生细看新娘子面孔,宛然与华行云无二,昨夜灯 下险些错说出来。难道天下有这等相像的?曾记得那医婆说道:「郦家小姐也像 云娘。只怕就像,只是略略带几分儿,那里有贾小姐这般,一色辨不出的?」见 了飞云,说:「娘子,你在此处梳洗了。」飞云道:「正是。」因而坐下叙谈。 再说孟婆昨宵回避,今早出来,说道:「昨夜小姐成亲,老身原说过的,吉 辰躲过,不曾到洞房里去。听说招赘的这位卞参军,果然人物齐整,郎才女貌, 贾老爷心上甚是喜欢,今日想无妨碍了,不免到小姐房中看看。」 进门见了新郎,大惊叫道:「你是霍相公!好没道理,这是小姐洞房里,你 怎么擅自撞将进来,在此勾勾答答的,成甚么规矩?倘那卞参军见了,不当稳便!」 推着霍生说:「不是儿戏,快出去!快出去!」 飞云小姐也惊讶道:「妈妈,这就是卞参军,怎么叫他是霍相公?」孟婆道: 「小姐,老身不差的,这就是霍都梁。请我看过病的。霍相公,我为你一幅诗笺, 吃了许多苦,你不晓得!」小姐道:「这也奇了!既是霍郎,如何又姓卞呢?」 霍生笑道:「小生果是霍都梁,改这名姓,有个缘故,待慢慢的说。」小姐道: 「我不信!若是霍都梁,妈妈,是你说的,奴家有一幅词笺,燕子衔去的,是他 拾得,如今在那里?」霍生道:「小生收诗笺一幅,果是燕子衔来的,却是那郦 飞云题的,与娘子无干。」 取出笺来递与小姐说:「这是郦小姐题的,请细看来。」孟婆道:「霍相公, 还做梦里!这就是郦小姐,叫做飞云,那里又有个郦小姐?」霍生道:「他是贾 老爷女儿,怎么平白姓起郦来?」飞云笑而不言。少迟一迟,说:「妈妈,你细 细说与他罢。」孟婆道:「乱军中,把小姐认为己女的。」霍生道:「啐!我真 个做梦了,娘子原来是贾公收养的,活活一个郦飞云在此,却怎么还把你来朝思 暮想?娘子,小生有一幅《春容》画错送到你处,如今可在么?」小姐将画取出, 说:「现在这里,且把那改姓名的缘故,请郎君细细说与奴听。」霍生遂将画春 容拾燕笺说了一遍。小姐道:「这却是前半截话。奴家不明白改卞姓的缘故,请 将说来。」 霍生又将托孟婆拿诗换《春容》,不知何人走漏消息,赖我私通关节,被番 子讹诈,几遭罗网,所以改姓逃避。娘子,你也把题笺的事情,说与我听。」飞 云也把题画失笺的景象,说了一遍。二人前后说得明白,分外亲热。霍生嘱托道: 「娘子、妈,你在洞房外边,且不妥说出我是霍相公,仍唤作卞参军才觉稳便。」 孟婆道:「这个晓得。」 这事惟他三人明白,后事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五回 鲜状元私谒师第 华养女弊掀父前 话说礼部尚书郦大人,说:「俺忝知贡举,品题诸卷,幸皆精当,久已进呈。 近因禄山就诛,武功克奏,灵武登极,重见太平,因此补唱胪传,完此盛典。昨 日榜已发了,旧规榜首今早便该来谒见。左右,新状元门生鲜于爷见时,即与通 报。」 众应声:「晓得。」只见鲜于佶冠带乘马而来,说道:「这是那里说起,我 鲜于佶干着那桩事,指望榜上搭一个名字,就也发了,谁知道一抢抢了头一名, 快乐!快乐!左右,今日该参见主考郦老爷了。」长班禀道:「已到郦大人门首, 下马等候。」将帖送过,门官接了,说:「旧规头一次见座主老爷,管家、长班 我们都有礼的。禀声你爷照常见赐。」长班回覆。鲜于佶道:「长班,你说与他 们知道,今科状元是真才实料的,与别的不同;就不是郦老爷,别人也会取中。 待我到了任后,连中堂老爷的人,一起赏他些罢。」 长班又诉与门官,门官道:「赏些罢,入你家怪娘的,那里这等不知时务的, 在座主门前妆大头鬼儿!争奈老爷吩咐过,与他传罢。」少迟,传出道:「有请。」 鲜于佶进庭行参见礼,让坐、告坐已毕。鲜于佶道:「门生不才,蒙老师首录, 只恐菲劣,有玷门墙。」郦尚书道:「贤契高才,自当首录,老夫借光不浅,吁 俊何功!」师生两个在庭上叙话,后边夫人与小姐闻听新状元来见,偷在屏风后 窥探,看是甚么人物?行云端详一回,暗吃一惊,方转内去了。 鲜于佶知道题笺故事,便作妄想,故意说道:「有一句话奉禀:门生不瞒老 师,尚无妻室,如今各位大老先生家闺中,有相应的女儿,求老师主张,大小登 科,一齐成就了门生罢。」郦尚书道:「待老夫留神。」鲜于佶告别,三揖而出。 郦尚书道:「恕不送了。」叫院子快请夫人、小姐出来,有话说。夫人得信,同 小姐出来相见,尚书道:「今科状元,出我门下,才学、人物,色色俱佳。适才 相见,问他家中尚无妻室,我欲将这个女孩儿,赘他为婿,你意下如何?」夫人 道:「这姻缘大事,任凭相公主张。今科状元是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」尚书道: 「叫做鲜于佶,是扶风人。」行云道:「原来就是鲜于佶!」不觉沉吟起来。 尚书问道:「孩儿,你沉吟甚么?」行云道:「爹爹,此人是个光棍,一字 不识,怎么取他中状元?」尚书惊讶道:「你一个女儿家,不管外边事,他一字 不识,做人不好,你怎知道?也可笑!」行云道:「不瞒爹爹,奴家有个嫡亲表 兄,叫做霍都梁,是个饱学秀才,与他同窗,故此奴家晓他行径。」郦尚书道: 「我不管他甚么一字不识,做人不好,与你表兄同学不同学,但凭他卷子上,做 得如花似锦,就取他头名了。难道你爹爹一双眼睛,就错到这般田地?」行云道: 「鲜于佶文章虽好,断断不是他做的。」尚书道:「今科关防极严,贡院门锁了, 文章不是他做,是谁做的?」 含怒取出硃卷,递与夫人:「你与他看。他虽不识字,那些房考,圈得这样 花扑扑的,呈上来,难道我错了?那些房考都错了不成?」行云接过卷子,仔细 一看,说:「爹爹,孩儿也粗识几字,这文字,却句句是我表兄霍都梁的。」尚 书道:「又说得好笑!是霍都梁的,你又怎么晓得?」行云道:「孩儿表兄,因 为有病,完场后,便回扶风原籍去了。他书箱俱留在奴家家里,文稿还是奴家收 藏在此。爹爹不信,待我取出来看,便见明白。」进房检出,说:「爹爹请看。」 尚书接来,看完说道:「果然一字不差。看来我却被这狗头误了。」顿足说 道:「春闱大典,如何这般草率,被他瞒过?既是你表兄文章,场中各有号房, 怎么被他抄去了?却也难明。」行云背地道:「怪得出场后,苦苦问霍郎字号, 必定有缘故。」回身说道:「爹爹,把他卷子看看,是甚么字号。」尚书道: 「也说得是。」看了看,说:「是昃字号。」行云道:「我表兄曾说是日字号, 想必被他偷改,把日子底下添些笔画了。」 尚书又照看道:「你看,这昃字上面,日字太大了,下面几笔像添的。显有 偷改情弊,倒亏你聪明,发出这一桩奸弊来,险些错怪你了。好恼!好恼!」夫 人道:「相公不消烦恼,明日叫那光棍来,再面试一试,果然是个白丁,再作区 处便了。」尚书道:「夫人言之有理,就是这样试探罢。」正是: 天孙桥畔理秋梭,不是黄姑莫渡河。 且漫当头倾玉盏,还愁到底破沙锅。 准备次日复试鲜于佶不题。 却说贾节度闲坐营中,对霍生道:「卞参军,前日檄斩安贼,下官随即表闻, 这几日怎不见有奉旨音信?」霍生道:「想必早晚到了。」忽见赍官回营,望上 叩头。贾节度道:「那赍奏官你回来了?旨意如何?」赍官道:「奏本到日,闻 得圣上大喜,当有旨下,恭喜老爷与卞爷俱有恩典,旨意在此。」贾节度接过来 看,奉圣旨: 「安贼禄山,背天犯庶,自取擒诛。赖尔各镇忠勤,将士用心,策力并屈, 丑类自残。除郭子仪,李光弼,勋冠等,伦应封茅土,着候另叙外,副元帅贾南 仲,弹厥壮猷,克平大憝,着加升平冠伯,掌枢密院使,进阶上柱国,赐绯鱼金 袋;参军卞无忌,草檄幕中,武功并奏,准实授羽林都尉。其余将士,俱着从优 叙录。南仲仍着星驰到任,该衙门知道。」 贾节度同卞参军谢恩起来,霍生谢道:「过蒙岳丈大人提契!」贾公道: 「全借贤婿赞之功。只是圣旨催趱到任,贤婿官为羽林,也要入京。今日黄道吉 辰,请小姐出来,一同起程前去。」飞云出来,拜道:「爹爹,恭喜!」贾节度 道:「孩儿,你才结良缘,夫婿便承恩宠;今随新任,骨肉定可团圆。真个好事 从天,我心欢喜。」飞云道:「托赖爹爹,才有今日。」贾节度吩咐中军官,就 此拔营起马,赴京便了。一路上欢欢腾腾,真是奏凯景象,越乎寻常。 正是: 边笳已净塞尘空,露布南飞入汉宫。 但教飞将追逃虏,麟阁何人定战功? 不知进京后如何聚会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六回 假斯文锁试书斋 真不通潜逃狗洞 话说郦尚书看破鲜于佶作弊,十分怒恼,说道:「老夫为场中取了鲜于佶, 既负圣恩,兼失物议,连日心上十分懊恼。只这桩事,终无含糊之理,定须再加 覆试,自己简举方好。已曾着人唤那狗头去了。门官过来,你听我吩咐:鲜干佶 若到了,便请到书房坐下,说我出衙门后,身子不快,到晚间出来相陪。有封口 的帖一道,叫他亲自拆看,是要紧的几篇文字,烦他代作代作。他若要回去时, 你说我吩咐的,恐他寓中事多,就在此做了罢。门要上锁,倘若不容你锁门,你 也说是我吩咐过的,恐闲人来搅扰,定要锁了。凡事小心在意!」门官接过帖来, 说:「小人晓得。」尚书回内去了。 却说鲜于佶自从幸获榜首,洋洋得意,说道:「今日同年中相邀,饮了几杯, 与个青楼粉头睡兴方浓,这些长班连报说郦老爷请讲话,催了数次,我想老师请 我,没别的话说,多分是前日央他说亲,唤我对面商议。老师也是个老聪明、老 在行,自然晓得我的意思了。郦飞云,郦飞云,你从前那首词儿,被那燕子衔去 的,倒是替我老鲜作了媒了,我好不快活!」长班禀道:「已到郦老爷门首。」 门官道:「老爷吩咐:状元爷到,径请到书房中坐。」鲜于佶笑道:「这个意思 就好,比往日不同,分明是入幕的娇客相待了。」 进了书房,门官又道:「老爷拜上,这一会身子偶然倦了,说晚间出来相陪。 有一个封口帖子在此,请状元爷亲手开拆。」鲜于佶接书,欢喜暗想道:「必定 是他令爱庚帖了。我最喜的是这个亲字儿。待我开来。」及至拆开,并不闪得一 字。方惊讶道:「这却不像庚帖,是些甚么?唠唠叨叨,许多话说,我一字不懂 的。」问门官道:「你念与我听听。」门官道:「你中了高魁,倒认不得字,反 来问小人?」鲜于佶道:「不是这等说。我因连日多饮了几杯,这眼睛朦朦淞淞 的,认得字不清楚,烦你念与我听了,就晓得帖中是甚话头。」门官道:「待我 念来:《恭贺大驾西狩表》一道、《渔阳平鼓吹词》一章、《笺释先世水经注序》 一首。老爷吩咐说,这三项文章,是要紧的,烦状元爷大笔,代作!代作!」 鲜于佶闻听惊慌,背他说道:「罢了!罢了!我只说今日接来讲亲事,不料 撞着这一件飞天祸事来了,这却怎么处?有了,门官,你多多禀上老爷,说我衙 里有些事,携回去,晚间如飞做就了,明早送来何如?」门官道:「老爷吩咐过 的,恐怕状元爷衙内事多,请在此处做了回去罢。文房四宝现成,安排在此。」 把桌椅端正了,说:「请,请!」 鲜于佶发急「嗳呦」起来,说道:「不好,不好,我这几日腹中不妥贴,不 曾打点,要去走动走动方好。」门官道:「不妨事。就是净桶也现成在这里。」 遂把门带过上锁。鲜于佶嚷道:「门是锁不得的。」门官道:「也是老爷吩咐过, 叫锁上门,不许闲人来此,搅乱状元的文思。」鲜于佶道:「怎么尽说老爷吩咐、 吩咐的,你们松动些儿也好。」门官道:「可知道,前日该与我们旧规,你也何 不松动些儿?那样大模大样,好不怕杀人,今日也要求咱老子!」竟自去了。 鲜于佶跌足道:「这却怎么处?我从来那里晓得干这桩事的?苦呵,苦呵! 如今上天无翅,不免爬过墙去罢。」才待要爬,又跌下来,说道:「爬又爬不过 去,怎生是好?我想这桩事,也忒欺心,天也有些不容我了!」 忽听门官捧着茶、酒,说:「状元爷,你来,你来!」鲜于佶作喜道:「谢 天地,造化,造化,想是开门放我出去了。」门官道:「你到门边来,老爷里面 发出茶壶、手盒在此。恐怕你费心,拿来润笔,差小人送在此,你可在转桶里接 进去。」鲜于佶道:「你说我心中饱闷,吃不下,多谢,不用了!」门官道: 「吃在肚子里面有料。」笑了笑道:「他的放不出来,我的收将进去罢。」又竟 走了。 鲜于佶踌躇道:「我想墙是爬不过去了,前边有条狗洞,不知可能过去?」 把眼斜视多会,说:「凶得狠,这里不是状元走得路道。如今没奈何,要脱此大 难,已不顾得了,且钻来试试。」把身伏下,着力前钻,刚刚过来,又跌一脚, 惹得犬儿乱叫,一溜烟跑了。门官行来,说道:「怎么狗这样叫得凶?甚么缘故? 呀!这洞门口的砖墙,缘何塌下许多来了?待我开门看看。」 左张右望,状元爷那里去了?想是作不出文章,在这洞里溜过去了:「老爷 有请!」郦尚书问道:「状元的文字完了不曾?」门官跪禀道:「状元听说作文, 意思有些慌,从犬门逃走,不知去向了。」尚书道:「原来竟日不成一字,场中 明白是割卷无疑了,要上疏简举了。快叫写本的伺候!待我做完,疾忙誊写,明 早就拿个帖子,送与管金马门内相,说我有病,叫他上了号簿,作速传进便了。」 正是: 珊瑚铁网网应稀,鱼目空疑明月辉。 不是功成疏宠位,将因卧病解朝衣。 不知简举后,将鲜干佶如何发落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七回 久别离同欣聚会 得相逢各诉前由 话说贾南仲奏凯回朝,甚蒙圣眷。说道:「朝参之后,应酬颇烦,欲将郦家 这女儿在我家收养情节,说与同年郦公。因他请告回籍,今日恰好来说,即刻过 来相访。待他来时,当面与他讲罢。左右,礼部郦老爷来时,即忙通报。」 且说郦尚书从衙前来,众役禀道:「已到贾老爷门首了。」通报进去,贾公 迎出,二人上庭交拜后,分宾主坐下,叙了寒温。贾公又问道:「老同年,幸喜 丰采如常,特问近况如何?」郦尚书道:「奔驰多年,未许告退。膝下并无子嗣, 可怜一女,还遭离散。」贾公道:「原来令爱失散了。小弟在途中,收养一女, 问其籍贯、名姓,这女子说,就是令爱,名唤飞云。」郦尚书道:「小女果叫飞 云。」贾公道:「知是令爱,因此收养。」郦尚书欢喜道:「原来这样,多谢年 兄了!」贾公吩咐:「快请小姐出来,郦老爷在此。」 小姐出来拜跪,抱头相泣。飞云道:「拜见爹爹,不知母亲今在何处?」郦 尚书道:「途中幸喜,遇着你母亲了。」郦小姐道:「可喜,可喜!」贾节度道: 「有一件事要奉告:小弟斗胆,连令婿也替老年兄招过了。令婿叫做卞无忌,茂 陵人氏。」郦小姐道:「卞郎快来!」参军出庭,向郦尚书叩拜。 郦尚书见他人物丰采,好生欢喜。对贾公谢道:「多感年兄招此佳婿。」忽 见堂官送上报来说:「老爷简举的本,已有旨意。」郦尚书吩咐取上来。贾公问 道:「请问老年兄,为着何事上这简举本呢?」郦尚书道:「为着科场中事简举。」 因把旨意念道: 「礼部一本,为简举事。奉圣旨:科场大事,委宜详慎。郦道安既自行简举, 仍安心供职,不必引咎求斥。鲜于佶着法司提去,严行究疑。其原卷日字号,既 系霍都梁所作,即行察补,以襄盛典。该衙门知道。」 霍生闻听,惊讶背身说道:「原来鲜于佶割了我的卷子,中了榜首,怪道那 日看我病时,切切问我字号。有这样的歹人!那斋夫劝我言语,句句不差了!」 飞云笑道:「爹爹,如今免不得要去找寻姓霍的才是!」郦尚书道:「榜首定是 要补的。但急忙里,那里去寻找此人?也是个难题目!」飞云道:「这个人,孩 儿到晓得。」郦尚书失惊道:「孩儿,你怎么晓得?」飞云把霍生扯过说:「爹 爹,这个不是?不必找寻了。」 郦尚书并贾公俱大惊道:「这却怎么说?」郦尚书道:「果然是真么?」飞 云道:「千真万真。」郦、贾公大笑道:「有这样奇事!但问贤婿,为着何事改 了尊名?」霍生道:「不好说得!」郦尚书道:「我们是一家人,但说何妨?」 霍生道:「不瞒岳丈说,小生曾为一个相知,写幅春容画,被那裱匠把来错送了。」 郦尚书问道:「与谁呢?」霍生笑指飞云道:「就错与令爱。」 郦尚书又问:「怎么就错与小女处?」飞云道:「就是爹爹与孩儿的那幅《 观音》像,院子在裱背家,错取一幅《春容》来了。」郦尚书又问:「错了后面 却怎么?」霍生道:「令爱拾得画时,写了小词一纸,以咏其事。这一片笺,却 被燕子衔去,小生在曲江闲游,偶然拾得。」郦尚书又问:「这也奇!但怎么知 道是小女题得笺呢?」霍生道:「这也有个缘故。因小生抱恙,请一医婆来看, 那医婆说起这些事情,才晓得画是错到令爱处,诗笺也是令爱题的。」郦尚书道: 「果然小女病时,有个驼背医婆用药来,可是他么?」 贾节度问飞云道:「不就是相随你的驼婆子么?」飞云道:「正是他了。」 霍生道:「小生彼时将令爱诗笺托这医婆送还,取回原画。」郦尚书道:「这也 无害。」霍生道:「不料揖捕公人知道,诬小生托医婆明作牵头,暗通关节,要 拿见官考问,故此避罪,改名入幕了。」郦尚书道:「老夫在场中,那里晓得此 事?这却不是甚么勾引关节的勾当,明明是那班缉捕人役打诈了,可恨,可恨! 那笺如今还在么?」霍生道:「小生收得在此。」 郦尚书接过,读了一遍,说道:「这也不是淫词,恰好燕子衔了,落在贤婿 手中,岂不是缘么?还有一件事。贤婿有一位令表妹,也为乱离失散,现在老夫 家中收养。」飞云道:「恭喜爹爹,家中原来又收养一位妹妹了!怎么认得他是 霍郎表妹?」霍生道:「小生从无中表,那里讨这个表妹来?」郦尚书道:「既 不是令表妹,却怎么将贤婿三场文字,一一收藏;就是鲜于佶这桩情弊,倒是他 辨别出来的。他说此人与贤婿同窗,一丁不识,老夫故此才唤来复试,自行简举, 倘非中表,怎晓得这般详细?」贾节度道:「老年兄,我两姓原是通家,何不接 此女来面会一会,便见分晓。」郦尚书道:「说得有理。左右,备轿子接过二小 姐来!」役人应声去了。不多一时,报道:「二小姐到了。」 郦尚书迎出,说道:「女孩儿,你姐姐幸已认识在此,又喜就招赘你的表兄、 新状元霍都梁。」行云不觉暗暗惊骇。郦尚书道:「但状元说没有你这门亲眷。 你可来上前见见,看他如何?」行云道:「请他到爹爹衙中会罢。」郦尚书道: 「既是至亲中表,就在这里会也使得。」行云只得遵命,行进庭来,见了霍生, 各各泪下。郦尚书道:「既说不是令表妹,如何相见这等凄凉起来?」 霍生正哭,又笑将起来。贾节度问道:「既哭,如何又笑?」向郦尚书说: 「这却怎么说?我两个都不解甚么缘故。」霍生笑道:「不瞒二位岳丈说,」指 着行云说:「这就是……,」又不言了。郦尚书问道:「就是谁呢?」霍生道: 「就是小生一向平康中的故交,叫做华行云。」 贾郦二公大笑道:「这样果是该哭又该笑了。」行云方才向郦,贾二位下拜, 又与郦飞云对拜。郦尚书道:「连我与母亲都被你瞒过了。」向贾节度道:「果 然作人极好,不像那样人家出身的。」贾节度道:「记得招赘时,贤婿再三推托 曾与曲江女子结为山盟,想就是此女么?」霍生道:「正是。彼时蒙岳父许下, 日后相会,与令爱大小一样相称。」 飞云惊讶道:「甚么一样相称,这话是真的么?」贾节度道:「这句话果然 是老夫亲口许下的。」郦尚书道:「年兄,你看他两个如何这样相像?怪道小女 把那轴《春容》认作自己的;老妻乱离中,又把行云认作小女,因此收养在家。」 贾节度笑道:「只有一件,小弟收了飞云女儿,屈了令爱几分;年兄认了行云做 女儿,略略难为老年兄些了。」大家笑了一会。 霍生向飞云道:「娘子旧约新婚,小生心中一样相待,况你两个一色,岂有 偏私!」行云扯霍生说:「霍郎,你好负心也!原来撇了奴家,硬硬的招赘了郦 小姐。」霍生含泪说道:「云娘,你不记得我两个焚香发愿时,原告过的,题笺 的人儿,相会之时,定要圆成。适才贾公说,我再三推阻,岂是虚言!况且他许 了日后小姐与云娘相会,不分大小,一样相称。」郦尚书道:「既会过,都接到 老夫那边去,明日请老年兄到彼,与老妻一同拜谢收养小女、择婿大恩。」 正说话间,堂官道:「禀老爷,圣旨传出,今年恩荣宴与麒麟两宴,一齐颁 赐,请二位老爷与参军爷,明日早到。」郦尚书道:「知道了。」遂拜辞贾公, 与女婿并二个女儿,一同回衙去了。 不知怎样排宴,怎样团聚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十八回 一道旨双排赏宴 两妻儿均受荣封 话说现任黄门官,你道是谁?就是阳县令若水秦公。守城叙功,擢选此职。 他说道:「且喜门生霍秀夫,荐他入同乡贾节度之幕,改名卞无忌,已建奇功, 后面又补了状元。昨日下官将此项事情奏过皇上,准复原名。又因文学、武功并 著,一时遂命恩荣、麒麟合为一宴,真是特恩旷典,今古罕希。下官因一时代理 光禄,亦在陪席。那值宴官过来,席面摆停当了么?」值官道:「停当多时,但 次序小官不晓得,请老爷吩咐。」 秦黄门道:「颁的有坐位图。头一次是恩荣宴,该礼部郦老爷主席,正面坐, 状元霍爷东首坐,该枢密贾老爷与我陪;第二次是麒麟宴,该枢密贾老爷主席, 正面坐。也是状元爷东首坐,该礼部郦老爷与我陪。」值官道:「如此说,那卞 都尉坐位设在何处?」秦黄门道:「你还不知道么?那卞都尉就是霍状元改名的, 总是一个人,我已奏过明白了。」值官道:「小官方才晓得。」 忽见典膳官、韶舞官向前叩头。秦黄门道:「宴上筵席齐备了么?」典膳官 道:「俱各齐备。」秦黄门道:「此时各衙门老爷,想俱齐到了,伺候着。」众 应道:「晓得。」 只见郦尚书、贾节度协同霍状元到来,秦黄门迎接,彼此施礼已毕,未免说 些套话。秦黄门让坐,说:「郦大人,请待下官递酒。」郦尚书道:「论理此宴 还该贾年兄先饮,老夫陪侍!」贾节度道:「岂有此理!况有钦定宴图,怎敢任 意僭越?」郦尚书道:「如此僭了。」斟酒、安坐,彼此交错后,乐人上来演戏。 头出是《童子拜观音》,二出是《青黎照读》故事。 下场去后,众官同起。郦尚书道:「恩荣宴已完了,可摆设麒麟宴桌席,待 我递酒。」安席又让贾节度首席,递过酒去。彼此回答。乐人又演一回《拐李成 仙》,又演一回《波斯国南宝》故事。下场去后,众官起席。郦尚书道:「公宴 已完,可就此先谢圣恩。明早入朝,亲进谢表便了。」向霍生道:「状元,你还 更了袍笏,便于天街走马,送归私第,便人人知道今科状元已补上了,不作缺典。」 贾节度道:「言之有理。」霍生更衣游街,众官已各回衙。正是: 瑶池式燕俯清流,夹道传呼翊翠虬。 圣酒一沾何以报,佩声归向凤池头。 话说孟婆早知今日,请受封浩,必然斗齿,却暗暗把观音像并春容画高悬起 来,仍自回避去了。这飞云小姐行到庭前,抬头一观,说:「呀!这是奴家当日 的观音像,今日张挂在此,待我礼拜礼拜。」起来站立,细细赏玩。那华行云也 走上庭来,说道:「原来《观音》像与《春容》俱挂在此,待奴家去先拜了观音, 再看《春容》。」拜完起身,来看看画,又看看飞云,说道:「果然容貌一般无 二。」 二人方才见礼,恰好霍状元赴宴回来上庭,也向观音像长揖,又与两位夫人 见礼。遂看《春容》道:「你看小生只单单一身,你两个与画上的人儿,一印板 凑成三个了。」大笑起来。行云向前问道:「相公,你备的花冠有几副呢?」霍 状元道:「怎么有几副?只有一副。」华行云道:「画上像两个共得,不知那珠 冠儿可共戴得吗?霍状元笑道:「这却怎么共戴得?下官不好说。」指着飞云道: 「这个让飞。」行云问道:「甚么飞?」 霍生指郦小姐道:「权让飞云小姐戴罢。」郦小姐道:「相公,此是正经道 理,怎么说是权让?」行云道:「咳,权也是权不得的。」郦小姐道:「好笑, 好笑!一鞍一马才是相当,那有侧出的混闹?」华行云指着像说道:「相公,你 认一认,是那一位菩萨?」霍状元道:「是观世音。」华行云道:「可又来!焚 香盟誓,原非虚谎,那里出个人儿乱来争抢?」霍状元笑道:「两个人都说得有 理,教我也难处。」两位含怒背立,并不作声。适郦尚书夫妇行来,霍状元上前 见礼。 郦尚书见两个女儿背立不动,不免惊问道:「今日锦堂佳宴,正该大家欢喜 才是,怎么两个孩儿这般样别调,是何缘故?」飞云上前跪道:「告禀爹妈。」 郦尚书道:「我儿起来。」飞云道:「孩儿幼生闺阁,长效于归,与霍郎合卺, 军中节度为媒,原非野合。今日华行云要硬夺孩儿封诰,说来甚是好笑。」郦尚 书道;「孩儿今日是个喜庆日子,闲言闲语,略浑融些罢。」飞云道:「别样事 浑融的,这朝廷恩典,怎浑融得的!」遂扯住霍状元,说:「认你主张罢。」又 向华行云背后下拜,说:「情愿让你,我取下这观音像来,长斋念佛,做在家出 家的尼姑罢。」就往前解像。 慌得郦老夫人一把扯住,说道:「我的儿,你怎么这样性急?凡事从容些讲 才好!」华行云也跪下道:「禀告爹妈。」郦尚书道:「你也起来。」华行云道: 「婚姻之道,何分门户大小,但论聘订后先,霍郎与孩儿,原在佛前焚香说誓, 愿做夫妇,永不相忘。况且偷割卷号之弊,不是孩儿发觉,眼见大魁,落于奸徒 之手。今日他做了夫荣,孩儿怎生做不得个妻贵?故此与霍郎询问旧盟,非敢冒 犯姐姐!」郦尚书道:「这也说得有理。」郦小姐道:「爹爹,说他有理,孩儿 敢是没理了?」华行云道:「难道只是姐姐有理,爹爹言语也没理了?」哭扯霍 生说道:「妾本墙花劣相,再休题那旧盟了。」又向郦小姐背后下拜道:「甘心 相让,奴家也取下《春容》来,愿裙布钗荆,空房独守。这画上郎君,想是不变 心的,同他作伴罢。」才待解《春容》,被霍状元止住,道:「这个性急,那个 也性急,却怎么处适?」 孟妈行来,叩首说:「老爷、老夫人,恭喜了!」夫人道:「起来。孟妈妈, 你来的正好,二位小姐为着诰封事,动些言语,烦你解劝,解劝。」孟妈道: 「晓得。」遂对行云道:「哎呦!今日好日、好时,怎么这样一个张智?小姐, 做官的人,两三房家小,是人家常有的。」郦小姐道:「妈妈,你不知道,那管 甚么两房三房?当日在军中赘霍郎时,是贾公节度主婚,你来说合。」孟妈道: 「是那,是那!」郦小姐道:「我原非苟合,不是偏房,今日怎么华行云要起封 诰来?」孟妈道:「小姐,常言说得好:『若是好,大作小。』」郦小姐道: 「好不晓事!说甚么大作小!」 孟妈又向华行云道:「云娘从良时,那有你这般,从个状元?郦老爷、老夫 人,又把你做亲生的一般看待,你也够了。百凡省事些罢。」华行云道:「妈妈, 管甚么从良不从良?霍郎在我家读书中的,你那日看病时,来见那些光景,原是 做夫妻的。后来为了诗笺一事,我又受了许多连累,怎么他今日做了官,奴家讨 不得一个封诰?」孟妈道:「云娘,莫怪我说,果然他是大,你是小,让他些才 是。」行云道:「好笑,好笑!甚么大?甚么小?」将孟妈一推。 孟妈睁眼道:「好性儿!状元也该调停。免得他二位只管拈酸,吃醋,不成 个模样。」霍生道:「此事甚难处。妈妈,你也糊涂,那里为着吃醋、拈酸!」 孟妈道:「不是吃醋拈酸,为着甚么?」霍状元道:「为着封诰只有一份,他两 个都争着要,故此难处也。」将孟妈一推。孟妈道:「好好,我老人家为了你们, 吃了许多苦,受了许多累,还不够,今日你们到了好处,都忘记了,把我当气球 的踢来踢去。小姐,我在千军万马中,曾陪伴你;云娘,我为诗笺,经过千敲万 考。」 遂卧在地下,双手捶胸,哭个不了。霍状元同二位小姐说道:「妈妈,请起 来。」孟妈道:「再不起来,说明你们和美了,我才起去。」二位小姐道:「听 凭妈妈说就是。」孟妈道:「口说不信,要你三个行个礼儿。」果然三个见礼。 孟妈道:「还不停当,还要你们笑一笑。」果然三个笑了。夫人道:「真个前后 事,都亏了你。孟妈妈,不要回去了,就在我府中养你终身便了。」孟妈起身道 谢。忽听贾节度捧诰到来,一家跑下听读。诰曰: 「朕闻揆文奋武,朝有常彝;华国经邦,才难兼擅。兹尔羽林都尉霍都梁, 文才武略,朕甚嘉焉。今着改授宏文馆学土,兼河陇节度使,仍赐绯鱼金袋。其 父母妻子封荫诸典,或崇文赠,或录武功,着礼部会同枢密院议定,覆请施行。 钦哉!谢恩。」 一家拜谢起来,各相施礼。郦尚书道:「正要请年兄过来,做个和事人,如 今恰好奉旨意了。」贾节度问道:「有甚见教?」郦尚书道:「适才两个小女, 正为封诰一节,动些言语,老夫也没法分解。如今圣旨把霍郎父母、妻子恩典, 着我两人议定,请问老年兄,怎样议法?」贾节度道:「这虽是国事,也就是老 年兄家事,但凭尊见,作何处分就是。」郦尚书道:「依老夫愚见,霍郎父母赠 诰,应从一品;妻子封典,他中状元时节,果在行云家里,这状元的安人封诰, 应与行云;后来参赞老年兄幕中,却是小女相从,这节度的夫人封诰,应与飞云, 不知是否?」贾节度道:「处分极当。请快穿戴起来,莫要争闹,明日小弟与老 年兄覆奏便了。」 二位小姐穿戴起来,然后拜谢。早已排开筵宴,交杯递盏,快乐饮酒,何等 欢腾。酒闲人散,忽见一个燕子旋绕飞鸣。孟妈道:「你看,燕子又飞来了。」 霍状元对燕子一揖道:「燕子,燕子,承谢你作美。如今诗笺收得牢牢的,再不 许你衔去了。」飞云与行云亦相拜起来。真个是夫唱妇随,琴瑟调和,一家赴河 陇任所去了。说不尽的荣华,讲不尽的福分。后来各生二子,俱各登第,皆受荣 封。可见世上婚姻,皆是天定,非能人为,其中燕子聊作引线耳。 诗曰: 剪尾鸟衣也有情,诗笺衔去了三生, 从今寄语丹青客,孰许姻缘照样行。 【完】 [ 本帖最后由 树袋鼠 于 2010-6-10 02:59 编辑 ] |
0 |
作者的其他主题 |
---|
有"如花高清MTV“论坛帐号的朋友帮忙看一下某帖子的隐藏下载链接 |
不得已 请求辞职 对不起了!(已處理) |
关于一外国版《色戒》未删减完整版 大家当心! |
突然想到的事。。。欢迎诸位进来共同探讨! |
请问“BT原创会员”是否是免验证? |
建议砍人 |
usgaap 发表于 2010-6-13 23:44 只看TA 3楼 |
---|
据考:本书作者就是明末清初戏曲作家阮大铖,字集之,号圆海,又号石巢、百子山樵。怀宁(今属安徽省)人。万历四十四年(1616)进士。天启时官给事中,依附魏忠贤。崇祯元年(1628)起为光禄卿。魏党败,以附逆罪罢斥为民,乃匿居南京。 阮大铖作传奇 9种。现存《春灯谜》、《燕子笺》、《双金榜》和《牟尼合》,世称《石巢四种》。《忠孝环》、《桃花笑》、《井中盟》、《狮子赚》、《赐恩环》未见传本。《燕子笺》作于崇祯十五年(1642),是阮大铖的代表作。 阮大铖剧作的艺术风格以前 3种作品为代表,其内容空泛,思想平庸,格调不高,但曲词工丽,文彩绚烂,情节热闹,善用误会法铺叙,加以作者精通舞台艺术,所以在旧时舞台上颇为流行。 |
0 |